时间悄然流逝,随着汇聚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山岭之间也充斥着欢声笑语。视野所及,到处都有人头攒动,或是二三闲逸之士吟咏高论,或是世家浪荡子携妓闲游,也有众多豪奴簇拥着的垂帷步辇,其中或就端坐着哪一家的娇俏娘子。
沈家庄园虽然宏大,但也容纳不下如今游荡在钟山左近的大量宾客。于是在午后时分,沈哲子便与一众宾客,簇拥着陆陌离开庄园,前往蒋陵。道途中陆续有人加入,当到达预先准备的会场时,从者已有数千人之多。
蒋陵这里山势平缓,视野开阔,乃是吴大帝孙权陵寝所在。只是原本的帝王陵寝早已经随时间的流逝而残破不存,只留存下一些遗迹。比如一片宽宏的石铺露台,后有群山环拥,前有碧湖陈淌,在这万物萌生新绿春日,风光可谓绝佳。
露台上早就架起了竹台亭阁,一行人到了这里后,各自择地而坐,放眼皆美景,左右俱良友,可谓畅意。
这时候,在隔湖的另一面,也有数千人的大队伍正在山道上迤逦而行,声势较之这一方并无稍逊。两位师君虽然共聚钟山,但终究还是没有同席而坐,而是隔湖对峙。这让许多闻讯赶来,想要欣赏师君们彼此面斥言争场面的人大感失望。
对方摆下阵势不久,便有一队人绕过小湖向此处行来,通传之后,原来是对面的彭城王司马纮邀请沈哲子一见。
彭城王司马纮已经是宗室中硕果仅存的长者,其人虽然在时局中没有什么影响力,但毕竟辈分资历摆在那里,众目睽睽下公然有请,沈哲子也不好避而不见。于是他便起身离席下了竹楼,与东海王等几名宗王一同上了步辇,前往拜见。
绕过中间那座小湖后,已经可以听见对面的人言鼎沸,态度大多不怎么友好。待到登上石台,沈哲子更可以看到人群中不乏怨望目光投射过来,乃至于有人隐藏在人群里拍掌大吼起哄,口发羞辱之语。
对此沈哲子倒也并不意外,如今都中虽然关注重点在于两位师君的斗法,但并不意味着旧事便被完全遗忘忽略。什么人混什么圈子,他这里旗帜鲜明的支持陆师君,那些对他心存怨恨不满者自然也就聚在了卢师君周围。
群情虽然汹涌,倒也没有人敢有更进一步的激烈举动,于是在一片起哄声中,沈哲子他们便登上了高台。
高台上端坐着十数人,彭城王司马纮便坐在中央位置,是一个略显矮胖的中年人。坐在他身侧的长须鹤氅老者,身周有数名美貌男女拱卫,便是邀见沈哲子而不得的卢铖卢师君。
眼看着沈哲子等人阔步上前,卢铖眸中闪烁着幽幽光芒,神态则是喜怒莫测。另有蔡谟等一众台臣,也都端坐在那里,脸上或多或少挂着一丝噱意。本是彼此对峙争锋的局面,他们却能借着彭城王的名义将对方召之即来,可谓先下一城。
只是坐在当中的彭城王略有几分不自在,神态隐隐显出一丝窘迫,待到沈哲子行到席前深揖而拜时,更是忍不住站起身来两手虚张微笑道:“眼下身在丘壑,俱从野趣,维周倒也不必多礼。我是久不见你,略有想念,听闻你恰好也在此处,这才使人相邀。”
“大王这么说,实在让我惭愧。近来时论频繁,内外不乏焦灼,未有雅兴,不敢轻拜有扰。来日定要过府叩见,还望大王不要见疏。”
沈哲子直起身来,请东海王等人先行,然后自己才顺势坐入了彭城王腾出的一半席位,对于余者一众台臣,俱都视而不见,姿态可谓张狂。
司马纮不过一个闲散宗王,本就不愿得罪声势正旺的沈氏,被人挤兑得没办法了,这才让人请沈哲子过来。因而态度倒是和蔼客气,拉着沈哲子入座后,便又笑着说道:“我来向维周引见一下诸位时贤,这一位便是京府卢师君。卢师君法承三师,乃是得道大人,我也礼从受教良多。我知维周你家也是礼道人家,诸法兼受,才能多得真言啊。”
沈哲子闻言后只是笑笑,侧身微微颔首算是打个招呼,神态冷漠得很。而看到他这模样,本来已经转过头的卢铖脸色更加阴郁,冷哼一声便又将头转回去。气氛陡然变得尴尬,让打算做个和事佬的彭城王更显局促。
沈哲子这里摆明对谁都不加理睬,其他人自然也不会自降格调主动与他寒暄。因而随着他的到来,一时间席上气氛变得沉闷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席中蔡谟才干笑一声,说道:“春秋更迭,人事日异。昔者冲慧已韶年,高贤俱白发。立于微者显于世,悦于众者绝于情。繁荣过眼,喜乐难久,深思不免使人伤怀啊。”
这话一说完,视线有意无意落在沈哲子身上。
沈哲子闻言后嘴角已是泛起一丝冷笑,这分明是在暗讽他小人得志继而便目中无人。略加沉吟后他便笑语道:“蔡公此言,失于颓伤。星汉自有定序,人世难得甲子,参天巨木,萌于微芽,鹤发老迈,童子承欢,薪火不灭,代以相传,修短难料,实在不必沉湎悲伤,枯荣俱有滋味,不妨且乐当时。”
你虽然已经追赶不上时代,将要被取代和抛弃,但还可以傻乐啊。
“巅峰自有浮云遮眼,庸者处之,难览物胜。我是野中闲叟,不敢夸贤,但也听说沈侯曾言不逐物喜,独与世悲。今者之论,悖于前声,是自食所言,以求体肥?”
听完沈哲子的话,坐在另一侧的卢铖当即便冷笑一声,讥言道。
他话音未落,时任左民尚书的泰山羊璞已经笑语道:“言多则必谬,错而能改,虽非上品,但也未入卑流。”
“尚书识鉴高明,我确是中人之质,未达至人之境。炎夏则缓带,冬寒则加衣。不能远于众,只能从于俗。见贤则思齐,入于流下,也要忍为卑声。不能独守雅趣不移,惭愧惭愧。”
“沈侯不妨直言,列席者何人卑于流下,害你风雅?”
眼见席中众人都被激怒,沈哲子倒是淡然,起身笑语道:“人言迫我,自认堕落,已是为难。诸位又何必再穷迫,害我面忤言人之鄙?不敢穷发恶声,只能告辞请去了。”
此言一出,席中众人脸色更加不能淡然,有人还待要张口穷争,却被身边人暗暗制止,继而才想起来这小子辞锋有多犀利,与其斗嘴那是自找烦恼。早先殷融被其骂出台城,而后更是连京畿都没脸待下去。想到这个教训,众人不免一凛,纷纷闭口,只是怒视。
卢铖在席中看到众人俱都缄默不言,心内便觉不耻,这些人一个个私下里话也挺多,眼下当着人面,居然就被言辞慑住,实在可笑。他心内对沈哲子怨念极深,自然不打算就此放过,但若真的自己张口去打嘴仗,不免超然无存。
眼见沈哲子对彭城王告辞,将要离开,卢铖略加思忖,张口说道:“素闻沈侯冲龄早慧,远于同侪,今日偶闻奇论,时言确是不虚。然则人事常态,满盈则近亏,未可长恃。吴中薄土,贤良蕴生不易,我是乐见沈侯能长立此世。修短未必不可料,祸福未必不可知,想以一言相赠,不知沈侯可愿承受?”
听到这老神棍主动要为自己卜算,沈哲子刚待要开口拒绝,略一转念却说道:“卢师君既有盛情,却之不恭。”
卢铖听到这话,嘴角又是忍不住抖了抖,对沈哲子怨念更深。从来都是别人求着他来问卜吉凶,他又何曾上赶着去给别人算卦!
不过他还是强压下心中的不适,示意门徒将法器摆列出来。
眼见此态,席中众人纷纷倾身侧望过来,想要见识一下卢师君的谶断之能,也想知道那让人生厌的小子何时便会倒霉!
沈哲子站在那里,心内也是不乏好奇。对于问卜吉凶之事,他并不怎么热衷,也不深信,只是存而不论的态度。但时下确是不乏以精擅此道而知名者,比如南来的郭璞、比如吴兴乡人的戴洋。所以对于这个卢铖有什么独到之处能在众多同行中脱颖而出,沈哲子也颇感兴趣。
案上陈列法器极多,而且看卢铖背后几个硕大的箱子,似乎眼前陈列出来的这些只是一小部分而已。
卢铖手持一截翠枝浸在身畔一个盛满清水的玉盆中,案上则摆着几种颜色材质各异的或皮料、或纸张,各自裁成竖条。翠枝清水轻洒其上,而后他又手持龟甲,口中念念有词,诸多繁琐工序过后,才抬起头来对沈哲子说道:“诸谶于此,请沈侯自取所属。”
沈哲子闻言后便迈步上前,探出手去,手指还未触到案上,陡然一张纸条已经从案上跃起,飘上了他的指掌间。旁边观望者已是忍不住爆发出惊诧声,而沈哲子也觉一奇。
他自然不相信什么神鬼手段,站在原地凝目细览,才发现书案前端那造型奇异别致的木架之间似是缠绕着一些微不可查的丝线,当他手掌穿过时,自然会牵动一丝。大概丝线一端粘在纸上,另一端还在对面卢铖手中,用些旁的摆设分散人注意力,蓦地一扯,便造成纸张自己跃起的错觉。
果然无论做什么,都要有自己的独到技法,否则便乏甚竞争力。沈哲子是先入为主的不相信,所以能发现些许端倪,但若本身就深信不疑,则不免要被唬住。
心内这么感慨着,沈哲子发现手中的纸条空无一字,周遭其他人也看到这一幕,便有人张口发声。
面对众人的询问,卢铖只是笑语道:“前运渺茫,人力能撷者不过碎片。命数天成,毋须人言。沈侯且将之贴身收起,命气哺之,谶断如何,久则自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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