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长青一路走荒径野道,几天后,和接应的人碰了头。
万氏原本就病入膏肓,如何经受的住这样的惊吓,被裴长青带出来后,人便变的迷迷糊糊,眼见出的气多,进的气少。裴长青知她快不行了,当夜也没赶路,落脚在了一间路过所遇的寺庙里。
一灯如豆,暗沉沉的夜空阴雨连绵。万氏躺在一张硬床上,气息忽急忽缓。裴长青盘膝坐于窗前泥地上,迎面对着不时飘进破旧窗棂的凄风愁雨,仿佛陷入了冥想。
半夜时,万氏忽然睁开眼睛,从喉咙里长长吐出一口气,叫了声“长青我儿”。
裴长青应了一声,从地上起来,走了过去。
万氏费力睁开眼睛,借了摇摇欲灭的昏暗烛火,怔怔看他半晌,忽然哭道:“长青,可怜我儿,你被那蛇蝎白氏害的好苦——娘恨不得扒了她皮,吃了她肉才解气——”
“全是我咎由自取,活该这样的下场,怨不得别人。”裴长青神色有些木然,语调平平地打断了万氏的话。
万氏一愣,面上露出茫然表情,片刻后,唉声叹气:“娘方才做梦,梦到了锦娘——”
她吃力地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名字,仿佛这名字重的犹如千钧。
裴长青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庞上,肌肉微微扭曲了下。
“……她不是你媳妇吗?她如今在哪里?娘怎一直看不到她了?长青,你赶紧去把她找回来!娘记得从前你犯了事,她次次都救你。她是你媳妇,如今也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长青,她在哪里,她要是不肯来,你就带娘去见她!就算要娘跪在她跟前磕头,娘也愿意……娘跟她说,咱们不替蜀王做事了……她心肠最软了,肯定会救你的……”
仿佛看到了希望,万氏双眼突然放射出异样的光,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住儿子的胳膊,不停摇晃。
裴长青任凭万氏摇晃自己,闭上了眼睛。
“长青,你这个不听话的愣头孩子!娘叫你去把锦娘叫来呢,你怎就是不去?你要是敢怄她的气,看娘不打断你的腿!谁叫你洞房丢下她跑了的?娘好容易才帮你劝好了她,你往后别和你那些酒肉兄弟往来,离白仙童远点!娘一看就知道她不是好东西!娘给你娶了这么一个好媳妇,你要惜福,往后和她好好过日子呀……”
万氏眼神越来越迷乱,嘴里絮絮叨叨,前言不搭后语,忽然放开裴长青的胳膊,抬手在空中乱抓,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似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声,两手停在半空,片刻后,无力地垂了下来。
裴长青慢慢睁开眼睛,盯着已经断了气、双眼却依旧圆睁着的万氏,面上神情似哭又似笑,身影僵硬犹如一块石头。
……
蜀王先失成都,又失汉州,再难有依身立命之地,本计划逃往与蜀地接壤的波弥国,等恢复元气后再图后谋。
波弥国与蜀王关系亲近,他的一个女儿,就是波弥国王的妃子。此前蜀王起事,暗中也得到过波弥国王的支持。只是逃亡途中,前路被李东庭所断,仓皇之下,最后带着残兵败将折到了金川。
此时,蜀王身边剩下的士兵已经不及千人了。
金川与波弥国相邻,是个人口不过数千的边陲小城,世代居住着当地土人,城中有个辖着当地的小土司。
这地方四面环山,地势险峻,唯一的一个出入口,有条宽十数丈的大河为天堑。只要收起吊桥,易守难攻,真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也是为什么蜀王落脚到了这里的缘故。一占领金川,蜀王便下令杀了城中的小土司,收起吊桥,借天堑拒追兵于城墙之外。
人虽然暂时安全了,但很快,便又遇到了一个新的大问题。
那就是围城之困。
金川是个边陲小城,城中土人平日生活资料有限,本就无多少存粮。突然涌进来这一千多人马,粮食被搜刮一空,不过半个月,全城便面临着无粮可吃的困境。
李东庭应也是预料到了城内情况,故并未下令加以强攻,只留一个名叫王越的副将带兵在城外大河对岸守着,等里面耗光最后一颗粮食,到时不攻自破。
一个月后,就连蜀王每天也只能喝上粥了。据说已经有士兵为了争一只抓到的老鼠大打出手杀了同伴,城中百姓也不断开始有人饿死,甚至暗中有传言,有人已经开始悄悄吃尸肉。城中到处笼罩着绝望的恐怖气息。
蜀王焦心如焚,与胡詹事等几个剩下的幕僚商议后,决定将城中土人抓到城门上,威胁李东庭退兵,否则,每隔一个时辰就杀一个人。
已经饿红了眼的士兵得令立刻大肆搜捕当地土人,很快,第一拨被抓起来的将近百余土人就被强行逼上了城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人人眼中露出惊恐之色。
城池外朝廷军的统领王越听见手下来报,道对岸城头喊话要杀人,过去察看了下,犹豫不决。蜀王见状,示意先杀一个。很快,一个土人便被推了出来,士兵强行将他脑袋架到城墙垛里。其余土人见状,哭声震天,场面凄惨无比。
蜀王如今早已不复当初威风凛凛的富贵样子,身上衣衫撕破了口子,一头花白乱发已经几天没有梳理,形容憔悴,脸色灰败,眼睛里布满红色血丝,冒着冷酷光芒,丝毫不为身后哭声所动,挥手示意行刑。
他的一个亲信得令,到了那土人身后,拔刀举了起来,对着城头的众多土人高声喊道:“你们都听好了,并非我主公要对你们下手,而是李东庭不给你们活路!他号称西南王,本该为你们考虑,偏这样围城,大家全都活不了!要怪,就怪李东庭不顾你们死活!”喊完话,挥刀要砍下去时,侧旁忽然架过来一把刀,拦了下来。
那受刑土人原本双腿抖得如同筛糠,面如土色,就只闭着眼睛等死了,迟迟不觉刀头落下,睁开眼,见出手挡了的,竟是个年轻的蜀王将领。
那行刑的见是裴长青阻拦了自己,一愣。
自从失了汉州退到金川后,裴长青便异常沉默,每次蜀王召集人手商议对策,他要么没露面,即便露脸,也只在角落里一语不发,有人和他说话,他也不理不睬,状若痴呆。蜀王对他渐渐不满。只是自己此刻兵败如山倒,从前身边的将领死的死,投降的投降,早就所剩无几,多的是用得到他的地方,是故忍了下来,也不和他去计较。
这蜀王亲信原本就对裴长青不满,见他忽然露头,一愣,随即冷笑道:“裴将军,上次汉州撤退时,你便不见了人,是我等舍命护住主公打退了追兵,这才到了这里的。我们落脚后,你才迟迟到来。我们兄弟还道你是降了朝廷呢!怎么,见情势紧急,你这会儿公然违抗主公令不成?”
裴长青一把便拗下了他手里的刀,那人失了颜面,反手来夺,被裴长青一推,后退几步,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顿时勃然大怒,嚷道:“裴长青,你不过一个出身低贱的逃犯,如今也敢这样目中无人?”
裴长青面无表情,“咣当”一声将刀丢到城墙角,自己走到蜀王面前单膝下跪,道:“主公,末将有一事一直瞒着主公,到了今日,也不必再瞒了。末将知主公一直疑心三殿下之死与末将有关,实不相瞒,三殿下确实是被末将所杀。”
他这话一出,众人全都惊呆,骇然盯着裴长青。
边上的胡詹事眼皮子跳了一跳,心底暗叹一口气。
从丢成都的那一日起,胡詹事心里便清楚,大势已去。及至今日,更不过是垂死挣扎拖延那么几天。裴长青这时公然向蜀王认了这罪,不过更添一分颓势而已。
蜀王脸上肌肉微微扭曲,一只手紧紧握住腰间剑柄,半晌,方阴沉沉地道:“果然是你!起先我还不信!裴长青,本王三子既是你杀,想必奇袭龙城之败,和你也脱不了干系!本王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恩将仇报,令本王连丧二子?”
“事出有因,末将当时不得不杀三王子。至于奇袭龙城之败,并非我之本意。末将原本一卑贱之人,承蒙主公栽培之恩,今日情势到了这等地步,唯以死效命。主公若要取我命,杀我便是。主公若留下我命,我请主公稍等,我愿带一队敢死士兵出城替主公杀出一条血路,再不济,也要把李东庭引来对话。主公这样杀城中土人并无大用,只有李东庭来了,他首肯了,主公才有可能挟持人质而脱身!”
蜀王死死盯着裴长青,脸色阴晴不定,忽然道:“本王怎知你是不是用计脱身?”
裴长青道:“主公,我若想脱身,汉州失守后,便可自行离去了,何须又再次追随主公到了这里?”
蜀王沉吟半晌,面上神色渐渐缓和了下来,松开握刀的手,竟上前亲自扶起裴长青,道:“长青,本王信你。倘若今日你能助本王脱困,从前之事不但一笔勾销,等到了波弥,本王还要重重奖赏于你!”
裴长青转身下城楼集合士兵,挑选出两百名精壮。蜀王命拿出最后仅存粮食,埋锅造饭让这两百人吃饱,随后打开城门,放下吊桥,列队而出。
……
从蜀王将土人推上城头开始,王越便一直在大河对岸严阵以待。忽见对面城门打开,吊桥下放,出来几百个士兵,中间是个骑马的年轻将军,认出是蜀王麾下的裴长青。
裴长青虽以勇猛著称,在山南西道时,他那种不要命般的战法,更令许多朝廷军将领心有余悸,但就算他再彪悍,带着这区区两百人,想从自己布出的铁桶阵里杀出去,实在痴心妄想。
王越一时猜不透他意欲为何,命士兵列队,静观其变。
裴长青出城门列队完毕,命排在最前的十个士兵在小队长的带领下,率先冲出去。
士兵面面相觑,不敢过桥。裴长青脸色冷肃,一刀便砍下了小队长的头,令第二分队队长代替上阵。
那队长心知不去就是死,硬着头皮带人冲了过去。到了对岸,厮杀了片刻,转眼便倒下七八个人。剩下几人慌忙掉头逃回来,刚到近前,裴长青便挥刀杀了这几人。接着又命第二分队上去冲刺。
这一队有二十人。到了对岸,和方才一样,死了十几个后,又逃回来几个,同样也被裴长青以阵前畏敌之名所杀。
剩余士兵无不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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