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膀说。
“好,去去去!”梦竹一跺脚,站起身来说,“反正又是要挨骂的!”噘着嘴,她向母亲房里走去。
李老太太年轻时是个美人,原出生于书香世家,可是到了李老太太的父亲这一代,已经没落了。由于贫穷而又傲气,李老太太的婚事就变得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拖到二十八岁那年,才嫁给梦竹的父亲。而梦竹的父亲比李老太太还要小三岁,因为这个关系,李老太太在家庭里一直是掌握大权的人,梦竹的父亲脾气比较随和柔弱,她母亲却刚强坚定。所以,别人的家庭里,是父严母慈,梦竹的家庭中,却是母严父慈。从小,梦竹就很怕母亲,李老太太有种天生的威严,和说一不二的作风,她的话就是法律,即使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她也是不常假以辞色的。
梦竹走进母亲房里时,李老太太正坐在床上,靠着床栏杆。床边的小桌上亮着一盏桐油灯,李老太太戴着老花眼镜,在灯下看一本弹词小说《笔生花》。听到门响,她抬起头来’望着走进门来的女儿。取下了眼镜,她沉着脸,用冷静的声调说:
“过来!梦竹!”
梦竹有些胆怯,还有更多的不安和不高兴,仍然皱着眉,她慢吞吞地挨到了床边。
“坐下来!”李老太太拍拍床沿。
梦竹默默地坐了下去,不敢看母亲,只低垂着头,望着棉被上的花纹。“抬起头来,看着我!”李老太太命令地说。
梦竹不得已地抬起头来,用一副被动的、忍耐的神色望着母亲。李老太太的眼睛是严厉而锐利的,在梦竹脸上搜寻地注视了一圈,然后问:
“今晚到哪儿去了?”梦竹嗫嚅着,说不出口。
“对我说!讲实话!”
“看话剧去了。”梦竹低低地说,垂下了眼睛。
“我叫你到高家去,结果你去看话剧去了!嗯?”
“大家都说那个话剧,”好梦竹低声地解释,“路上碰到几个艺专的学生,我知道他们是去看话剧,就结伴去了。”
“谁送你回来的?”梦竹俯下了头。
“说呀!”李老太太厉声地说。
“一个——中大的学生。”
“好,又是艺专,又是中大,你的朋友倒不少,亏你还是出自书香世家的名门闺秀!你想丢尽父母的脸?让你父亲在泉下都不能安心?”
“我——我——我又没有做什么。”梦竹翘起了嘴。
“没有做什么!”李老太太沉着声音说,“你还说你没有做什么!你别以为我整天关在家里不出门,就不知道你的事!中大的学生称你作沙坪坝之花,是不是?假如你没有常常跟他们混在一起,他们怎么会叫你做沙坪坝之花?多么好听的名称,沙坪坝之花!你要丢尽李家的脸了!我问你,你怎么和他们搅在一起的?”
“根本就没有‘搅在一起’,”梦竹委委屈屈地说,“还是毕业旅行到南温泉那次,遇到一群中大的学生,大家就在一起玩过,后来,常在镇上碰到。偶尔和他们在茶馆里坐坐,喝杯茶,随便谈谈而已。他们中大的学生就是喜欢称人家这个花那个花的,他们自己学校里,每一系有系花,每一班有班花,还有校花院花……他们也没有什么坏意思。”
“好,你还很有道理,是不是?和男学生泡茶馆,看话剧,玩到深更半夜回来!你还有一篇大道理,你认为被称作什么花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吗?你一个女孩子,每天在外面和男学生鬼混,你叫我怎么样向高家交代?”
梦竹迅速地抬起头来,望着母亲说:
“是高家来说我的坏话,是不?他们要是不满意我,正好,大家解除算了。”
“好哦,你说得真简单!”李老太太把脸一板,厉声说,“梦竹!我告诉你,你和高家这件婚事,你愿意也好,你不愿意也好,这是你父亲生前就订下的,你一定要履行!我们李家也算是世家,可失不起面子!”
梦竹咬紧了嘴唇,脸色发白,半天,才幽幽地说了一句:
“我们李家什么都没有,就只剩下了‘面子’!”
李老太太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她瞪着梦竹,看了好久,才点点头说:
“你看不起李家,你也是李家的儿女!你就要遵守李家的规矩!我对你说,以后你永远不许和那些大学生交往,否则,我马上就把你嫁到高家去,免得操心!我说得到做得到,你不要面子,我还要面子!”
梦竹凝视着母亲,她了解母亲的个性,知道她的话并非“威胁”。紧闭着嘴,她不再说话,可是,心头却涌起了千万股的委屈和伤心,高悌!见了人只会傻笑,呆头呆脑,话都说不清,半个白痴!自己就该把一生的幸福做这样的牺牲?逐渐地,泪水涌进了她的眼眶,又沿着面颊流了下来,滴在衣服上。看到她流泪,李老太太似乎也有些心软,她吁了一口气,带着种疲倦的神色说:
“梦竹,你要知道,我是为了你好!”
梦竹默默地摇了摇头,泪水成串地滚了下来。
“不,”她哽塞地说,“你不是为了我好,如果为了我,你不会勉强我嫁给高悌,我没有一分一毫喜欢他。人怎么能和一个自己讨厌的人一起生活呢?”
“但是,这也是你当初自己愿意的。”
“那年我只有十五岁,你们要我答应,我当然都依你们。”
“反正,这事已成定局!没有什么话可讲了,人家高家的孩子对你可是真心,又没有吃喝嫖赌的坏习惯,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呢?现在,你去睡吧,我的话也说够了,总之,你要为家庭名誉着想,一个女孩子,只要错一点点就永劫不复了,你一定要洁身自爱!现在,去睡吧!这也不必要哭哭啼啼的!”
梦竹慢慢地站起身来,背对着母亲,用手帕拭去了脸上的泪痕,轻声地说:
“生命,是为什么呢?我连交朋友的自由都没有,如果你连我的呼吸都包办,代我呼吸,不是更好吗?”
“梦竹!你在嘀咕些什么?”李老太太皱着眉问。
梦竹回过头来,望着母亲,仍然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轻声说:
“你是我的母亲,但是,你了解我吗?你知道我对感情有一份美丽无比的梦想,绝不是高家那个白痴所能满足我的,你懂吗?你知道那些大学生的身上有什么吗?有活力,有生命,这是我们家里所没有的!你懂吗?你知道我需要些什么?不是你的教条,不是你所要维持的虚面子,是欢笑和快乐!还有一样——爱情!我正等着它来临,我会欢迎它的到来。我还年轻,为什么不能享受生命?你无法扼杀我,你也不该扼杀我!”
“梦竹!”李老太太被激怒了,“你到底在念叨些什么鬼东西?”
“我?”梦竹脸上浮起一个嘲讽的微笑,“我吗?我在念经。”
“念经?”李老太太瞪大了眼睛,“念什么经?”
“喇嘛经!”梦竹说着,掉转头就向门口走去。李老太太气得脸发白,望着梦竹走出室外,她愤愤地把书丢在桌子上,脱衣准备就寝,一面喃喃地自语:
“女大不中留,这孩子越来越没样子,还是趁早让她和高家结了婚算了,否则,迟早要出问题!”
梦竹顶撞了母亲那一句,才觉得一腔郁气,稍稍发泄了一些,回到卧室里,挑亮了灯,她了无睡意地坐在桌前,用手托着下巴,呆呆地对那灯光上的火焰发愣。是的,生命,生命属于谁?自己件件事都得听别人的安排吗?生命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一声门响,奶妈又挪动着一双小脚,慢腾腾地走了进来。
“好小姐,你还有一个敲敲蛋,吃了再睡吧!”
梦竹转过头,瞪视着奶妈。奶妈捧着一个敲敲蛋,送到梦竹的面前来。梦竹对那敲敲蛋注视了几秒钟,抬起眼睛,安安静静地说:
“把它丢垃圾箱吧!”
“说得好!小姐!”奶妈嚷着说。
“我说,把它丢垃圾箱吧!”梦竹坚定地说,“以后,敲敲蛋也好,推推蛋也好,我都不吃了!”
“好小姐,空肚子睡不着!”
“我说,我不要吃!”梦竹站起身来,把奶妈和敲敲蛋一起往门外推,说,“告诉你,生命是我自己的!”
奶妈被推到门外,门立即阖拢了,奶妈呆呆地站着,望望手里的敲敲蛋,又望望那关着的门,不解地摇摇头:
“怎么搞的?敲敲蛋和生命有什么关系?”
再摇摇头,她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走到后面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