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步走去柳氏的寝房,却被沈天瑱一把拉住。
沈天瑱轻“嘘”了一声,拉着她小心翼翼地绕了一个大圈子,不走正门,而是悄悄走到柳氏寝房窗户的方向。沈天玑不明所以,正欲问他,却隐约听见房中有纳兰徵的声音。
他不是应该早就离开这里了么?直觉告诉她,这其中必有缘故,当下闭了口。
听墙角从来都没有好事。眼下她是刻意来听一回墙角,果然,不仅不是好事,还是祸事。
之前沈天玑二人离开之后,纳兰徵本欲离开松鹤堂,崔妈妈却朝他跪下道:“老夫人恳求皇上,能否同她叙一叙话。”
男子只顿了一瞬,便点了头。
柳氏早已经起了身,走出内室。即便是在自己府里接见皇帝,她也一丝不苟地着了一身诰命夫人的正装。出来便是三跪九叩的大礼,礼毕后起身,立得端雅有度,“当今皇上果然是大度明君,在知道过去那些事情之后也并未立刻问罪于沈府。老身在此谢过!”
座上男子声音缓缓:“沈老夫人大费周章地装病一场,若只是为了一个谢字,未免太不划算。”
崔妈妈早已经退出去,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柳氏听他此言,笑道:“皇上料事如神。老身也不兜圈子了。老身虽是内宅妇人,懂得不多,可沈府百年煊赫,若是败在了老身手上,老身回去阴曹地府也无颜见沈家的列祖列宗。老身今日是想告诉皇上,当年的事情,皆是敬国公一人所做,几个孩子都是后来才知情的。皇上若要怪罪整个沈府,老身……老身也无话可说,可是只求皇上能饶过我瑱儿的性命。老身会让他走得远远的,再不踏入京城一步。”
男子面容冷峻,半晌才忽然问道:“沈老夫人可知道,当年你的第五子,沈和淮是如何过世的?”
柳氏微微一愣,正欲开口,忽然神情一变,不可置信道:“你是说……”
“是被先帝暗中赐死的。”男子俊颜的线条坚毅而冷然,眉宇间满是多年为帝培养成的凛然和高不可攀,“先帝早知此事,却未曾发作,甚至从未告诉过朕。”
“老身竟不知……”柳氏道。当然,也许是敬国公知道却怕她伤心,未曾告诉过她。
“为了一个太子之位,已经牺牲得够多了。”柳氏黯然开口道,“当年若不是湄儿身子有损,再不能生育,瑱儿又天生残缺,我们也不会做出夺人亲子占为己有的事情来。还害了凌府满门。老身知道罪不可恕,可是相信皇上也知道,当初湄儿会如此,与凌蝶……与您的母妃也脱不了干系。”她顿了顿,见男子神情不动,这才续道:“后宫倾轧,从来残酷,哪里分得清谁对谁错?可怜我那女儿,甚至一直都不知道她的孩子还活着。瑱儿是先帝中宫嫡子,皇上容不下他也是常理。他这次中毒,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老身只求皇上看在我们沈府多年来为国尽忠的份儿上,能饶过他。”
男子神情淡淡,只任由她说着,脸上不露一分情绪。若是太后知道沈天瑱是其亲子,凭她的个性,只怕早就露出破绽。这才是敬国公不告诉太后的原因吧。沈老夫人果然是名不虚传,在这种时候,还能冷静如斯地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一字不拉地落到了窗外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的沈天玑耳中。如同一桶冰水,彻底将她浇得浑身发颤,心头凉透。
原来所有的人,包括沈天瑱都知道的事情,只有她一个人还被蒙在鼓里,浑浑噩噩地过着美梦一样的生活。
前世今生,那些细枝末节,终于有了解释。她本就是心细的,只是她的周边太过完美所以未曾细想而已,如今细思起来,发现自己当真是傻子!
原来,瑱哥哥是姑姑的儿子,本该是中宫嫡子!却一直养在沈府中,难怪瑱哥哥要离开京城,就是因为皇上容不下他!
难怪,前世里沈府瓦解得那样快,必是因为皇上知道身世内情,才明里暗里逐渐铲除了沈府,一分情面都不留。今生,他先时似乎并不知道身世内情,直到……
沈天玑陡然一寒,定是她们大婚之前,顾殷殷找他的那次!顾殷殷一直希冀后位,自然会不顾一切阻止她入宫为后。他消失的那几日,大约是去查证此事了吧。
后来呢?他仍是娶了她,疼她如珠似宝,他对她是极好,可是对沈府呢?祖父病故,二哥被弹劾,这些,到底有没有他在背后操控?!
这个她本以为至少有九分了解的夫君,这个夜夜拥她入眠的男子,这一刻忽然面目变得如此模糊,满是深不可测冷厉森然的光芒。
屋里,纳兰徵已经起了身,他自始自终没给她任何承诺,“沈老夫人身子不好,回去歇着吧。”
正欲踏出门时,他才发现不对。
外面的院子灯火通明,本该守门的下人不见踪影。灯光打在沈天玑的脸上,愈显眉宇苍白。她看见他的刹那,忽然朝他跪下去。
“皇上!求您放过瑱哥哥!”
还不待男子回应,一旁的沈天瑱已经伸手拉她,“妍儿你给我起来!你求他做什么?我的毒多半就是他派人下的,一条命而已,要杀要剐随便他!”
沈天玑推开他,一双大眼望着纳兰徵,“皇上……”
过去,她不管对他说什么,他都会同意的。可此时,他神情一丝不动,只双目幽深地看着她。
沈天玑咬唇,“妍儿知道我们沈府是杀害您母族的凶手,罪不可恕。可是妍儿身为人女,必不会看着亲族遭难而袖手旁观。皇上,我知道这让你为难,可是妍儿……还是想冒死求您。”
“冒死……”他唇间吐出两个字,只觉得有点好笑,“你这是在威胁朕么?”
“妍儿不敢!”
纳兰徵上前,无视了她的挣扎,把她从地上拉起来,“该回宫了。”
沈天玑却不依。每每与他谈正事,他总是岔开话题。在他心里,她到底是什么?只能被他宠着爱着,却不能有自己的独立意识吗?
回想起来,他的确是如此。对她千好万好,可是从不会与她说起这些事情!即便这是关乎她父兄亲人之事!
心里一刺,她愈发挣扎起来,可是又哪里是男子的对手?他拦腰把她抱起来,最后看了眼洞开的房门中立着的一身端庄高贵的柳氏,转身大步离去。
沈天瑱看着二人消失的身影,双拳紧握。
“行了,”柳氏走到他身后,“你回去歇着吧,我也乏了。”
沈天瑱担忧道:“妍儿这样,皇上会不会把火发在她身上?”
柳氏淡淡道,“既然成了皇上的女人,到死都是葬在皇陵里。皇上不管对她如何,都是她的命。”
沈天瑱一怔,看向柳氏时,她已经转身回屋,身上盛装的流苏穗子整齐而耀目。
很久以前,她不舍得把女儿送进宫,还跟敬国公闹了许久。如今,她却亲手利用了自己自小疼爱到大的孙女儿。一切都是为了保下这府宅门第的无限风光。
“祖母,还有那封信,我未曾提醒妍儿。”沈天瑱忽然想到。
“以她的聪明,必然猜得到信是皇上拿走了。无须你多言。”柳氏说着,已经进屋关了门。
回宫的马车上,沈天玑一直不发一语。抱了双膝蹲在一角,低头敛眉沉思着。
直到乾阳门,他把她从马车上抱下来时,她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二人并未坐撵车,而是一同步行着。后面跟着青枝、周宁福和一干内侍宫女,提着几盏灯。
“还在生气?”
“臣妾不敢。”
还说不敢。明明就是在摆脸色给他看。他来牵她的手,她也未曾拒绝。可微垂的头,让他看不到一份神情。
安安静静走了一路,这样的沉重压抑让身后跟着的宫人都觉得冷汗涔涔,大气不敢出。
“如今时辰已晚,今夜我们就去东华宫歇息如何?”唔,其实他只是想找点话来说说。
“但凭皇上吩咐。”
到了东华宫,纳兰徵终于忍不住了,把她拉进内殿中,“到底要怎么样?非要朕颁下诏书保沈天瑱一身安康无虞?”
她看见他冷厉的眉宇,忽然开口道:“祖父给我留的信,是不是给你掉包了?”
过去所有的蛛丝马迹,都在一刻清晰起来。以祖父的性子,临死前不可能写那样一封毫无内容的信给她。原本的信里,必然写了很多秘密,甚至包括……他的死因!
可是到她手里时,一切都没有了。
他为什么这样费尽心机掩藏……瑱哥哥说得对,她一点都不了解他!
男子的沉默让她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她目光一点点冷下来,“把信还给我。”
殿中沉默良久,宫灯也变得黯淡起来。她缓缓跪了下来,“皇上,我知道您不可能因为我一个人而罔顾朝纲法纪,可是那个秘密沉了这么久了,如今被捅到您面前,定是别有居心的!皇上即便是处置了沈府,也会有别的世家王族再次成为您的心腹大患。既然这样,又为何要多此一举呢?我知道,您母族是因沈府而冤死的,您想要为凌府报仇,妍儿无话可说,可是……我父亲和兄长都身居要职,若是动静太大,难免朝纲不稳,到头来还是给皇上添麻烦。再者,他们也可以将功折罪……妍儿只求……只求皇上不要太绝情……”说到最后,句子都急惶惶变得零碎。
因她其实清楚得很,这种情况下,皇上对沈府做什么都是无可厚非的,就像前世那样,彻底让沈府完蛋。可是她没办法不管!便是编扯也要编扯出理由来。
男子几分冷漠寒凉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妍儿为何总是不肯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