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台上响起一声弦音,我心念一动,抬眼望去,果然在重重纱幔后的一隅看到了那件朴素青衣。
平淡无奇的衣着,平淡无奇的发饰,平淡无奇的面容,甚至连手下的那把七弦琴都是平淡无奇之至。
奇的是那双手,是手下拨出的弦音。
深远如巨壑迎秋,清寂如寒江印月。
梦里万籁悠悠,醒后孤桐飒裂。
——这便是欲界化乐天蔺阙,便是蔺阙的琴音。
也曾有幸在浮屠宫里听得一次蔺阙抚琴,耳根得听琴初畅,心地忘机酒半酣,顿时对其人生出向往之情。
可惜这人似乎有种奇妙的能力,能让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沉浸到这灵籁去,从而忘却了周身人和物。待到一曲终了,听者如梦初醒,余音绕梁,而弹琴的人却早就走远了。
都说琴为心声。我一直想不透,一个见惯了鲜血,熟谙杀戮手段的人,可当真会有这般空明无垢的心境?
却也由不得我多想。毕竟我再怎么好奇和歆羡,人家蔺阙的心都是向着妙善的。
于是在这琴声里,妙善红衣妖娆,明艳冠绝。轻纱裙摆下一双玉琢葱白的脚若隐若现,脚上系着银铃碎玉,行走间环佩叮当,似巫山神女降世,又似山鬼妖姬惑人。
妙善那张脸,轻施粉黛亦是人间绝色。她在那台上伴着鼓点柳腰轻摆,回旋之际有意无意抛来一个眼神,凌波玉足,姣丽蛊媚,便引得台下众座一阵吸气声,争赠缠头。
我偷眼去看卓朗月,却没想到他也正好朝我看过来。
于是这一眼刚好四目相对。
他眼神微顿,报以温润笑意。我却不领情,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懒得同他虚以委蛇。
再去看台上盛装起舞的妙善,却瞥见歌台角落里的一道目光。
蔺阙遥遥向我颔首,我不动声色地报之浅笑。
琴声倏忽急切,妙善手中水袖蓦地飞出,如银河三千,骤雨忽起,重重击在歌台四面鼓上,击得台下看客的心也如鼓面般,剧烈一颤。
妙善的舞姿却是一如既往地轻盈柔软,燕燕于飞,立时博得台下一片叫好声。
鼓点四起,飞扬的水袖时不时掠过台下看客座前,抛来一阵美人馨香,水袖拂面亦是温情柔弱,被这水袖击中者以为幸事。
只是这屈居歌台一隅的蔺阙,不知是做何感想。
琴弦乐声越来越急,妙善旋转得也越来越快,鼓点四起,台下看客只觉得连心都被一只手给紧紧抓住,随着美人的舞步纷飞旋腾。
有那么一瞬间,歌台水袖从我耳畔擦过,险些就被我抓在手心,却到底舍不得坏了众人的雅兴。我便袖手旁观,看着妙善的水袖掠过我,离卓朗月越来越近。
被这带着美人馨香的舞袖卷中喉咙,说不定还有银针藏于袖间刺入喉管动脉,不知是何等的美妙滋味?
嘣的一声,是弦断处,戛然而止,刺耳惊心。
台上美人脸色骤变,水袖一头在朗月公子脸颊前半寸处戛然而止,颓然落地。
众宾哗然。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妙善和蔺阙从一开始就难舍难分,原来两人的功力调和之后还有相辅相成的效果,蔺阙蕴于音律中的内力可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助妙善一击必杀。
再看那卓朗月,面色微诧,却无异样,看来并未发觉这歌台送来的水袖是动了杀心,只怕还以为是美人对他的殷勤。也亏得这琴弦断得及时,再晚一步,这杀招就该为人察觉了。
歌台之上,妙善难以置信地看向蔺阙,明媚眼眸中是震惊,是悲凉,是戚戚然,却没有一丝怨怼。
蔺阙无悲无喜,面色沉静。他抱琴起身,对着台上的妙善和台下众宾歉然鞠了一躬,转身走向幕后。
“什么东西!”
“就是!那是哪里请来的乐师?”
“技艺太差了!”
底下的宾客开始喧哗起来,纷纷指责蔺阙不力。妙善收敛了舞袖纱裙,朝台下一欠身,也匆匆离去。云韶府的妈妈忙陪着笑,上台安抚客人。
我在心里冷笑,这帮**熏心精虫上脑的家伙,他们又知道什么,莫不是忘了自古以来美人心肠如蛇蝎?蔺阙断弦是他们的侥幸,真要惹得台上那位美人不高兴,一颗项上人头都不够他们赔的。
又扭头递给琰烨一个眼神,其中意味再明显不过:这也是你的侥幸,否则不论最后妙善成功与否,我都不会放过你。
卓朗月却无责怪之意,“真是可惜了。”语带叹息,目光却是望向之前蔺阙所在方位,似乎甚是惋惜这位无名乐师的失误。
琰烨合了折扇,遥遥指向歌台,语间轻笑,“朗月公子似乎对那名乐师很感兴趣?”
“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卓朗月笑着赞叹了一句,又转而问我,“姑娘以为如何?”
我茫然看向他,不知所云。
这是要我和他一起掉书袋子不成?可惜我不是文人,甚至连私塾都没去过,从小学的也不是诗书礼乐。
琰烨轻笑一声,“小十三儿怎么哑巴了?”妖异眼眸中夜色暗涌,似乎要将我卷进那无边夜色里去。
卓朗月却是比我更茫然的样子:“小十三儿?”
我“嗯”了一声,也不同他们招呼,转身就走。
卓朗月也离了座:“姑娘且慢——”见我不理会,索性跟了上来。
“怎么,朗月公子不知道吗?”琰烨纸扇轻摇,水墨潇洒,一边走一边热心同卓朗月解释,“这丫头,姓鄢,名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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