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着头,眼泪在看不见的阴影里纵横流淌。
这一天之间生了多少事,悲欢离合尽数上演,荒唐而又残忍。宁殇一直未曾在人前表露出任何情绪,但他终究还是个孩子。
他想爹死前一定很绝望,他唯一的骨肉没能一生平安甚至没能干净地死去,他终究要变成万人唾骂的杀戮者;他想老娘一定也伤透了心,可她依然用自身生命补充修罗煞气,为自己准备了逃生的后路;他想大伯在怒,四叔在失望,爷爷在忍着悲痛处理族中事务……
然后他抬起头来,转身离去,脏污的脸上带着小孩子特有的笑容,浅淡而轻柔。
他将踏上这条不归路。
他将不再留恋,亦不再回头。
……
……
宁殇借叶锦眉遗留的道符逃脱了。宁家举全族之力搜寻,甚至孟旨护法亲自出马,十天十夜仍然无果。
宁笑尘虽以天道誓言证实了绝非自己放任宁殇逃走,但仍因大错被责罚禁闭百年不得复出。
宁家禁地里,宁风波恭敬地站在一旁,这为上位百年的宁家族长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在他面前一位白衣清瘦的老者盘膝而坐,手里拨弄镇一串铜钱。他是宁家的始祖,宁家所有子弟身体里都流着源自他的血脉。
“老祖宗,不知此事该如何处理?”
宁家老祖笑着微微摇头,他活了千余年,如今已到了天人五衰之时,世间的一切他都不再放于心上,哪怕是自己的后人他亦不多加干涉。
宁风波长叹一声,正欲离开,宁家老祖忽然道:“你这孩子总想计较个对错利害,焉知这世事变数万千,有哪里有什么正误能成定论?”
宁风波恭声行礼:“请老祖宗解惑。”
“罢了,我替你占上一卦。”宁家老祖解开铜钱串,两指捻出八枚铜钱,一缕真气附着其上,八枚铜钱以一种玄奥的轨迹运转起来。
禁地里光线忽而一暗。八枚铜钱在虚空停滞一霎,纷纷坠地,最终定格成八个离散的点。
宁风波看着散落的铜钱吃惊道:“这是……不可窥?”
“因缘在天,气运在人。”宁家老祖静静地捡起铜钱,重新串好。
“虽不可窥……也是命数。”
……
……
孟旨跪在恢弘的神殿外,不敢稍稍抬头。神殿宝座之上,身着白龙黑海道袍的男人面无表情,他合着双眼,十指的指尖在二十八个指节上来回滑动。
半晌他睁开眼,他的眼球漆黑,瞳孔反而是森森的白色。他的眼里自有天地大道般的无尽威严,只是此时这威严里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波澜。
“宁殇,你可真是本君的好徒儿。”他唇边噙着一丝冷笑,“我虽看出你生无因果,却不曾料到你竟真能有摆脱因果的一天。”
“若有朝一日你真能踏破生死轮回,本君便不再计较你是否还存有自我……只要你够乖巧。”
他笑道:“哪怕脱因果……也有命数。”
……
……
两场目的迥然却心照不宣的占算之后,宁家放弃了搜捕,宣布将宁殇逐出宗族,东君也与之断绝师徒关系,孟旨还没有撤销他麾下附属宗门遍布十万界的通缉,却也不再大力追究。
宁殇似是得到了安定。他无须再担心追杀,只要保证自己活下去。
他疲惫地行走在无人的雪原,残阳拉扯着他的影子单薄羸弱,好像随时要消亡在将临的夜色里。
想要活下去很难。他剩余的寿命只有几年,而背后的修罗们还在极为缓慢却不间断地蚕食他的生命。他的精血几乎烧光了,血液也将流尽,生气消散,死气萦绕在他身上。
忽然他感觉到寒风袭来,下意识地拔剑削了出去。
他割破了那个人的手指,剑尖带出一抹极细小的血丝。
宁殇苦笑,来的人是叶锦眉的大丫鬟叶竹青,金丹八重高手,宁殇的符全用在宁笑尘身上了,他根本伤不了她,她会洒出那一丝血液,恐怕只是她杀人之前祭奠的仪式。
叶竹青居高临下,蛇瞳冰冷,她用割开的手指指着宁殇喝问道:“少夫人究竟是谁杀死的?”
宁殇知道她最想要的答案是自杀。他仰着头,笑脸迎着月光苍白如雪。
他答道:“真的是我啊。”然后无声地大笑起来,意味莫名。
叶竹青看着他,紧紧地皱着眉头。
叶锦眉曾嘱咐过叶竹青,若她身死则杀了宁殇,然而此时,叶锦眉和宁笑秋复生的唯一希望还在宁殇锦绣斑斓的身体上背负。
她的食指悬停在半空,一滴冰冷猩红的血珠坠落下来,落在宁殇舌尖。她的长在这一瞬间变得花白。
宁殇笑了笑,然后闭上眼睛,无力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他全身血管尽数断裂,血涌如泉。
“是生是死,都是命数。”叶竹青淡淡说道。“好自为之。”
……
……
无上天外,白衣人用他剔透的手指拈着漆黑的棋,信手落子而下。
在他面前,凭空悬浮的棋盘仿佛一方世界般,一望无际。其上不是方正的格子,而是勾勒着无人能懂的线条,蜿蜒曲折。
数不清的棋子纵横错落在那线条上,黑白分明。
那不是棋局,世上没有如此繁复的棋局,那更像是一种规则,如大道昭然。
“尊上,最后一幅孽般图也找到了寄主。”他身旁黑衣红的男子兴致勃勃地说道:“天道命数已乱,我们要不要做点什么?”
白衣人唇边漾起一丝笑意。这是小事情,很小很小,哪怕为此有亿亿人流血亿亿人落泪亿亿人疯狂直至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他落下最后一子,抬起头遥遥远望,轻念道:
“一切为有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
……
在他目光所指的所在,苍白的孩子奄奄一息,鲜血在他身下蔓延,犹如盛放的红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