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哲死了,车祸,他被车子撞飞的很远很远,就像是到了一个人所不能及的地方,飞上天空的纤弱躯体轻飘飘的画着优美的弧,再枯叶一般落到了地上,再也动不了了,似乎在飞上天空的那一刻,灵魂也被接走了,不用在承受撞击地面粉身碎骨之苦。
因为他一直是个受上天喜爱的宠儿,所以死去的时候也尽量不让他痛苦吧,但他以这种不体面而且出人意料的死法死去,还是很出人意料的。
至少莫归以为,苏哲不该这么死去。
对于莫归来说,苏哲是恩师,是他生命中的贵人,没有他,也许莫归这个名字根本不会出现在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学的学生名册里,而是湮灭在一个小小的城镇,在不知名的角落,或又早早的刻在黑色墓碑上。
虽然在那个时候,无知的他还并不认为抱有“死亡”的想法是个错误。
苏哲及时出现了,告诉他,这是错的,并带他走上了一条正确的道路。
莫归一直没有和苏哲说。
在看到挤满喧嚣人群的火车站里出现的苏哲时,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他那从大城市来的老师,衣着齐整,气质轩然,站在那里如古松,如修竹,让人一瞬间就觉得他与周围格格不入,少年莫归想,或许那就叫人中龙凤,尽管他没有表示,依旧让人忍不住跪拜臣服,觉得他高高在上,不可亵渎——就像神明。
而出现在他眼前的,也的确是改变了他一生,让他无比崇敬的神明。
神明向他伸出手,说:“跟我回去。”
裹着过大的大衣的他,甚至觉得将冻得通红的手覆上去都是一种亵渎。
从那时候起,普通的“老师”就变成了特别的“先生”。
现在,他的神明躺在了透明的棺木里,白色的花铺满棺木,比不上他苍白的脸。
棺木上趴着苏哲有着两个月身孕的未婚妻李薇,她哭的心力交瘁,苏哲的挚友林立在一旁安抚着她,李薇终于忍不住,趴在林立的肩膀上几乎哭晕过去。
参加葬礼的人都在哭泣,拧着帕子将对逝者的记忆一一抹去。
莫归没有哭,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落泪的人,耳边哄闹闹的哭声仿佛隔着一层膜,只有心跳在刀尖上般刺痛。他开始厌烦李薇不要钱的眼泪打湿了棺木,也许是在恨自己不能像她一样近距离与老师告别。
莫归想,先生真的死了吗?他的先生,那个强大让人敬畏的先生?
但苏哲的确死了。
死的不能再死
——就在莫归的眼前。
莫归还有一件事没有说出来。
那天他打听到先生要来他们大学看看他们几个学生,莫归真的很高兴,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先生,于是偷偷跑出学校想去迎接他。
跑出来后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本想就这么回去的。却偶然逛到一条街上,看到了站在路边的三人。
那是苏哲,先生的未婚妻李薇和先生的朋友林立。
莫归喜出望外,却又不敢上前打扰。
然后,让他追悔莫及的事情发生了。
他们似乎起了争执,先生的朋友拎起了先生的领子,先生也罕见的愤怒,用力想要拉开男人的手,一旁的女人扑簌簌的掉着眼泪,扑上去想要分开两人,却被撞开,眼见她就要跌在马路上,先生和男人一同想去拉她,林立快了一步拉过李薇抱在怀里,然后就那么不小心的、也许只是条件性想接力的推了撞过来的苏哲一把。莫归就看到……
先生不小心被撞飞到马路上。一辆车开过了,先生就被撞飞了,就是这么简单。
简单到的确能用车祸来解释。莫归很惊讶自己还能够那么冷静的思考,以李薇和林立的方式思考。
他们说先生死了,却没有说先生是因为他们死的。
莫归在感到深深愤怒的同时,却无法对那两个人进行指责。
在莫归心里,他没有及时上去救先生,也是造成先生死亡的原因之一。
他也是“共犯”,没有办法去指责李薇和林立。
但是他没有想到人能够健忘到这种程度,几个月……一年都不到,在苏哲葬礼上哭的最伤心的两个人结了婚。
他们笑得很开心,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喜帖甚至给莫归发了一份。
也许对于苏哲的愧疚,他们认为用葬礼上几乎一生的眼泪就可以抹去。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莫归去了。
婚礼上他看到李薇抱着孩子,那毕竟是先生的孩子,莫归要求抱抱他。
莫归接过那一团软肉,看着孩子明亮的像苏哲一样的眼眸,忽然悲从中来,不自觉的身体一颤,抱着孩子的手臂抖了一抖。
“你小心点!”伴随着一声呵斥,咿咿呀呀的孩子被林立抢到了怀里,轻声哄着。
看着眼前的父爱情深,莫归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费了一番功夫,拖了医学院毕业在医院工作的学长,拿到了那张亲子鉴定表,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有了说法。
孩子是林立的。
莫归撕了单子,忽然想哭。
他就这么哭了。
将在苏哲葬礼上憋回去的眼泪断线玉珠一般不要钱得洒满衣襟。
先生,他可怜的先生啊……被他最信任的两个人玩弄到何种地步啊!
延迟了很久之后,他的复仇心才得以燃烧。
一旦烧起来,莫归疯的比自己预期的都快,也更可怕。
在长久的被压迫中扭曲的心理,因为弱小而被深藏的恶意,在几年后的今天,因为丧失了压制他的人,而造就了一个魔鬼。
他杀人了。
两个。
小的送到了福利院。
然后他去自首了。
先生教他的,犯法就要接受制裁,法律就是因此存在的。
所以他去自首了,虽然晚了一点,安顿好家里的事花了三天。警察找了三天凶手,在他自首时都不敢相信是他做的。
高材生是变态杀人案凶手,或许能在新闻里掀起大风浪吧,莫归想,虽然他面对的只是审问,法庭,法官的一锤定音和明日的枪击罢了。
孩子没有找到,莫归不说,法官问不出来。
法官只好换了一个问题。
法官问:“你为什么要杀人?”
莫归回:“因为我是个疯子。”
丧失了神明的信徒,已经疯了。
莫归在监狱里想,自己真的是个魔鬼。
所以才会对那么无辜的幸福的善良的新婚夫妇下狠手。
还拿出了自己学来的解剖技巧,一点点,一片片,碾至肉末。
他们的罪过不至于受到这么重的惩罚。
他们只不过为了自己的幸福选择性遗忘了过去的罪孽。
也许他们认为在上帝面前已经用悔恨的泪水洗去了罪孽。
没错的,他们没错的。
只是被他们遗忘的是自己可怜的先生。
所以结论只能是因为莫归是个疯子、魔鬼。
监狱里,妈妈来看莫归。她哭啊哭,看的莫归也想哭了,但是眼眶干干的,哭不出来,他的眼泪为苏哲流干了。
妈妈说:“是不是因为你那个老师?你就告诉我是不是?”
莫归摇了摇头。
信徒犯下什么罪孽是与神明无关的,慈爱的神明早就为信徒指明了一条道路,只是信徒没能走下去而已。
然后莫归就在一片寂静中等待死亡。
时间到了,有人来拉他,他跟着走,心情十分平静,就像是前方面对他的不是枪击,而是先生的谆谆教诲、严厉惩罚。
枪响。
莫归闭上眼。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袭来。
莫归睁开眼。
眼前是天花板。
莫归坐起身,拿起床头柜的手机。
时间显示十一个月前。
他穿越了。
回到了过去。
一切的开始就是这样子。
没有什么特别的。
只不过……
先生的死期就在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