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角眉梢带着笑意,偏生不深,只透着一点微微的了霜雪冷意,似梅瓣上缀着三分雪。
此话出口时,似乎一本正经,又似乎玩世不恭。
恶
谢不臣不是听不出这言下之意:无故算计他是她恶,可这一句话实则是她暗骂他恶有恶报罢了。
他注视她有那么片刻,又好像不过一个闪念。
见愁看似镇定,心下却已起了波澜:初时在迷宫阵图之外,她直接凭借自己拥有的四枚秘符入内,扔下杀不死的谢不臣与那宋凛对战。
按理说他先前经历了那样一场巨大的损耗,即便不死在宋凛手下,也不该这样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
可是现在,她只淡淡一扫,便能发现谢不臣体内灵力虽然空虚,可精气神没有很大的问题。
也就是说,仅仅是受伤太重罢了。
这样的伤势,但凡有个一两天,多半便能养好。
保命的本事,果真不少。
见愁左手持着鬼斧,右手握紧了割鹿刀,只感受着两柄法器与掌心粘连在一起感觉,像是生长在自己身上的血肉一般。
她看着谢不臣。
谢不臣也看着她。
那一刻的时间,仿佛是静止,彼此的脑海之中都有无尽纷繁的念头,疯狂滋生
说不清到底是谁先动了杀意,牵动了气机,也说不清到底是谁先动手,引爆了战斗。
但见得一道匹练似的华光从见愁掌心之中爆起,瀑流一样向着谢不臣冲刷而去。
谢不臣则像是早有预料一样,竟在同时抬手一按,宽大的袖袍迎风猎猎。
如玉五指,刹那间已只有残影一片片
指诀连点而出的瞬间,地面之上一座早已经埋伏好的阵法重新启动
轰
刀光斩向整座阵法
地面震动,乱光摇晃,四面墙壁似乎险险便要倒塌下来。
见愁自知自己在阵中,便是在谢不臣的地盘上,一旦她动,谢不臣便能知道,所以根本没想过要一招将谢不臣击杀在地。
一击刚毕,她左手便横斧而出,大得夸张的鬼斧划过一道弯月般的痕迹,立时迫近了谢不臣。
谢不臣人在阵中,阵法讲究一个“稳”字,更何况他所站的位置乃是在整个阵法的阵眼上。
若是一退,方才花心思布置的阵法便会全数崩散。
届时,以谢不臣此刻体内灵力空虚之情况,没了阵法的保护,只怕立刻就会成为见愁案板上的鱼肉。
所以,见愁攻来,他根本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眼角眉梢都点染着凛冽,狭长的眼尾兴许是唯一能看出一点点温和的地方。
割鹿刀锋利,鬼斧则显得狰狞。
她轻松自如地操纵着两柄法器,从容不迫又充满压迫地,对着他步步紧逼
难以想象,这是昔日添香的素手;难以想象,这是昔日温婉的佳人。
昔日的一切已被他一手埋葬。
今朝的一切,也当永久地藏在坟墓之中。
手起,冷静,没有任何颤抖。
与之前任何一次交手,没有半点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只有阵法,可以与她相抗
手指虚空之中一点,用力按落,指腹落处,竟然出现了一枚雪白的星点
在这星点出现之后,纵横两条直线迅速向着四面八方延伸,眨眼之间是更多的线条,更多的星点。
那竟然是一座黑白棋盘
见愁顿时眉尖一蹙。
十九洲修炼以斗盘为基础,斗盘又与人间孤岛的棋盘相似,大凡天地之间,种种不同的事物多有共通的道理,这一种共通的道理便被人称之为
规则。
棋盘
不如说是阵法
她曾亲见这小小棋盘演过谢不臣的野心勃勃,演过他指间奔走的千军万马,演过他高超到了极点的排兵布阵
万物有共通之理,而谢不臣最擅的便是举一反三,抓住此理
在这棋盘出现的瞬间,见愁手中鬼斧陡然又快上了三分。
谢不臣站在那棋盘之前,单手按在棋盘之上,通透璀璨的光芒照耀起来,顿时映得他整张面目都苍白起来。
本已经不多的灵力,从他近乎干枯的经脉之中抽出,注入指尖,而后点住其中一枚发亮的棋子,朝着棋阵之中一挪
“哗啦啦”
以谢不臣为中心,四面八方竟然涌起了一种奇怪的身影。
那是一条游走在地面之下的土龙,瞬间冲破了周围不少颓败的墙壁,立时引发了一片的坍塌,几乎有摧枯拉朽之势
只一眨眼,见愁面前只有阴云密布,飞沙走石。
黄色的尘土和沉重的石块被从地面之上冒出的土龙一卷,立刻在谢不臣周围形成了一座恐巨大的屏障。
见愁一斧头挥出,撞入那屏障之中,只觉无数乱世飞沙击打,力道之大,竟然一下见鬼斧恐怖的速度削减下来。
如同泥牛入海,困顿难前。
眨眼之间,鬼斧攻势竟然就被挡住
见愁倒吸一口凉气,眼底暗光一闪,放空心神,指诀一掐,便要来使坏。
谢不臣役土成龙形成屏障,自己便役风成龙,“助”他一臂之力
看看来上一场袭天卷地的狂风,来个龙卷龙,能不能用谢不臣自己的屏障逼死他自己
是盔甲,也可以是牢笼。
纤细白皙的两指一碰,立时便有狂风吹来。
见愁眉峰之间已透着几许难言的潇洒邪气,便要“送”风给谢不臣,谁想到,便在此刻,一片巨大的黑色阴影,竟然从远处疯狂砸来
像是大厦将倾,又像是天柱倒折。
那一片阴影尖尖地,窄窄地,携裹着恐怖的威压,没有雷电缠绕,没有金光闪烁,有的,只有那深重到压抑的纯黑
仿佛天地之间没有一丝光可以透入,没有人可以从这一片阴影之中逃脱
明明抬头看时,觉得那阴影在天边,可眨眼想到要逃的时候,那一道阴影已经轰然砸落到了眼前
这一刻,见愁的“风龙”才刚刚唤出。
这一刻,谢不臣的身影还被“困锁”在自己造就的屏障里。
这一刻,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想到,自己会冷不防地遭到这样的攻击。
“轰”
所有还未坍塌的高墙,在这恐怖的力道之下,彻底崩溃
那竟然是一只巨大的黑色羽翼,高高地似乎从天穹之上拍下,将包括见愁谢不臣在内的一切,狠狠砸向地面
迷宫阵图之中的所有建筑全数崩塌,化作废墟;洞穴之中森然的枯骨在那恐怖的力量之下,尽数碎成齑粉。
那些还活在洞穴之中的灵兽,却是大多遭殃。
见机得快的迅速从高墙之中奔出,见机得慢的,却沦为了高墙倒下之下的亡魂,废墟之上,一时开出了几蓬血花。
见愁只觉得像是有一块巨大的石板向着自己当头拍下,一下拍得她脑袋昏昏,金光直冒,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到底在干什么。
才唤出的风龙,早在这样恐怖的一击之下尽数溃散。
见愁周身凝聚的灵气更是四下乱窜,得亏她是天虚之体,才没在此刻走火入魔。
羽翼挥动又离开,带起了一阵飓风,眨眼便将已经身无所依的见愁卷了进去。
恍惚之间抬头一看,谢不臣没比自己好上多少,已经迫不得已离开了原本阵眼所在的位置,被卷入飓风中。
飓风里,有谢不臣与见愁,也有四散的碎石,更有无数腐朽的枯骨,和
奄奄一息的众多灵兽。
那是整个这一片坍塌区域的灵兽,都被飓风卷着,向着中心处的无恶先生飞去。
“嗖”
一块不大的石头,被一道气流携裹着,擦着见愁的耳边过去,在她耳廓之上留下一条火辣辣的血痕。
见愁躲藏得快,并未怎么受伤。
可耳边却忽然响起一阵着急的叫声:“呜呜呜”
躲藏在见愁怀中的小貂,急忙忙地伸出手去一指。
见愁诧异,顺着小貂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下便看见了旁边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正完全不受控制地向着那飞速前行的石头撞去。
栗色的柔软皮毛,湿漉漉的一双有神眼睛,两只小小的爪子还捧着一颗小松子。
此刻,它无比惊慌失措。
眼见着就要撞到那石头上了,两条腿儿乱蹬着,偏偏手上抱着的松子怎么也不肯松一下。
那一瞬间,见愁都不知道是该好奇还是好笑。
这都什么时候了
她眼疾手快,一个翻身,便直接伸手向前一捞,在那松鼠惊叫一声的同时,一把将它捞在手中
“砰”
即将撞上的石块朝前飞去,撞上了一块大石头,灰尘一片溅开,又立刻被飓风卷起。
小松鼠简直傻眼了,呆呆地待在见愁的手上,动都不敢动一下。
见愁暂时没时间管这个,四下里一扫,她已心生骇然
“是他”
方才“偷袭”了他们的那翅翼已经收了回去,化作了一人的手臂;黑色的羽毛重新服帖地变成了宽大的袖袍,将那一只满布着皲裂痕迹的手盖住。
不是先前自称“无恶”的巨隼又是谁
邪气凛然的青年,张开了双手,任由飓风环绕,赤红色的眼眸投射十足的血腥,残暴,甚至痛恨
“多久没杀过人了”
威压释放。
以他为中心,整个迷宫阵图,忽然开始了疯狂的崩塌
“糟了。”
见愁一瞬间就想起了之前她在门口与谢不臣相斗时候,隐界险险就要坍塌的情况,这妖兽的修为势必已经超越了金丹,到达元婴
仅仅是这样的威压释放,就引得整个隐界震荡
万兽迷宫阵图建造在广阔的云梦大泽中心,漂浮在浩瀚的水面上,整体呈现一个圆形。
此刻那飓风也呈现为圆形,将它过路之处的一切卷走
坍塌,从无恶所处之处开始,像是一块巨大的洞穴一样,朝着四面扩散
眼见着以无恶为中心的那一片地方,竟然呈现出一种虚无的黑色来,只有几面特殊的高墙,被飓风吹卷之后露出黑色的内里,依旧伫立在原地。
除此之外,无恶身周竟再无一物。
那种感觉,危险到了极点。
见愁自修行以来,外出历练的时候相对于寻常修士已经不少,只是毕竟修行的时日甚短,鲜少与妖手。
她绝不敢将自己,将小貂骨玉,甚至这一只小松鼠,置于险地。
坍塌的范围还在不断扩大,只是见愁运气稍好,尚在外围。
她手诀一掐,在这万般混乱的时刻,竭力回想起当初在黑风洞时候的感觉,让狂暴而不听沟通的风,从自己周身窍穴之中穿过。
只要那么一缕风,见愁便轻而易举地改变了自己原来随着飓风翻滚的轨迹。
那一瞬间的情形,极其奇妙。
原本所有东西都顺着飓风而去,可却有一道流风岔开了一条道,竟然在飓风之中劈开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径,把见愁送向了旁边一株遒劲的老树根。
“啪”
她一把抓在其中一条粗糙的树根上,彻底将自己的身形稳了下来。
一则有支撑之物,二则体悟风的本事叫她可以少受飓风吹拂,自然不会再被飓风席卷而去。
回首一看,见愁心下一片后怕。
此处距离最中心那一片风暴,已经极近。
谢不臣的身影已经彻底陷入了最中心的那一片。
他自不是什么坐以待毙之人,强行在飓风之中唤出方才那棋盘来,手指一抠,便在棋盘之上飞快移动起来,霎时间经有无数线条从那棋盘之上飞出,交织在谢不臣身周,形成一个新颖而独特的阵法。
在阵法之上的天赋造诣,谢不臣敢称昆吾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
虽则只有金丹期的修为,可他在阵法上的天赋已经让很多大师都摇头感叹,难以望其项背。
当然,谢不臣很多时候也会有一些很新颖,或者说“离经叛道”的想法,不过从来不会对外去说。
眼前的棋盘是一个,这一座全新的由棋盘线条交织的阵法又是一种。
天地自成一阵,若能借天地之力以成阵,何须笨拙地用灵石去布阵
这样的想法,说出去只怕连大能修士听了,都要骇然无比。
可谢不臣就是敢这么想。
甚至,他也这么去做了。
弈棋多年,胸中更有排兵布阵,种种韬略,人间孤岛种种诗书虽不为十九洲大地重视,可本身合乎天理之处不少。
一日清晨,谢不臣冥坐演算三宿,竟然真的忽然悟了那么一次,由此便有了这一张“天地棋盘”
这由棋盘经纬线条交织成的阵法,便是他第一座“天人阵”。
阵法一出,周遭天地之力便从虚空之中裂出。
隐界乃是位于大天地之中的小天地,要汲取天地之力,比在外界要困难上数十倍不止,身体之中忽然出现了恐怖的压力,像是这天地之间有什么东西疯狂地倒灌进了他身体一样。
剧痛。
可是谢不臣眼底的神光,却出乎意料地强烈
“嗡”
最后一条线交织上来,“天人阵”终成
顿时,一股奇妙而清新的气息,从根根线条之上传出。
以谢不臣为中心,周遭的一切都似乎受到了影响,平静了那么刹那。
“大天地的味道”
站在中心,沉浸于自己世界之中的无恶,忽然睁开了眼,瞬间向着谢不臣所在的方向看去。
如蝼蚁一样渺小的中域修士,其阵法,却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气息。
大天地
竟有人能以区区金丹的修为,穿透隐界的阻隔,强行借来天地之力还是阵法
有意思
一下就让他想到了放他出来的那个女修呢。
无恶一眼便能看出谢不臣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态,不用他出手也撑不了一会儿,可他却无法容忍眼皮子底下出现这么个存在。
他诡异地一笑,随即竟然猛得张大了嘴
“唳”
没有人声,只有尖锐的声浪,铺天盖地的一片黑羽之箭
天地之间以非人形而修炼的存在,大多以自己本体的某种特质发展出种种适合自己的道印和攻击。
有的道印,甚至是某些妖兽一族自古以来就有的传承。
无恶本体乃是一丈高巨隼,周身遍布黑羽,根根如铁。
攻击之时,只消肩膀一耸,或是翅翼一挥,便会有无数黑羽自身体之上飞出,化作利箭,铺天盖地而去。
在被那声浪撞击之时,谢不臣脑海之中紧绷着的那一根弦便险险要断裂开,心神一岔,原本控制起来就极为艰难的“天人阵”,几乎瞬间崩溃。
黑羽利箭一来,他根本避之不及。
“嗖嗖”
只消得三两声箭响,随后便是黑羽利箭入肉之时的“噗嗤”之声。
一个照面间,谢不臣身中数箭,箭箭透体
箭势太迅疾猛烈,即便穿人胸膛而过,也不减半分去势,竟带得谢不臣飓风之中的身体向着后方一高高耸立的黑色石柱而去。
“笃。”
一声清脆之中还藏着几分沉闷的撞击。
那穿透谢不臣身体的黑羽利箭,深深地刺入了那石柱之中,彻底将谢不臣钉在了这高高的石柱上,悬在半空中。
“滴答,滴答”
鲜血顺着那黑羽之上一条又一条自然的凹槽,向着下方开始陷空的地面坠落。
谢不臣终于痛得皱了眉头,却再也没有挣脱的力气。
视野之中一片血红,唯一能看清的,只有前方那黑衣无恶狰狞的面目,还有
不远处,见愁冷漠的注视。
眼见着被自己视为死仇的存在,在经历了三番五次的争斗之后,终于被人这么几箭钉在石柱上,只怕过不多时就要命丧黄泉。
见愁觉得,自己心里原本是该很快意的。
可到头来,竟只有满腔的冷漠。
总有那么一点点不对味儿的感觉
这与她无关,也与谢不臣无关,只与那站在风暴最中心的无恶有关。
隐界之中,天地色变。
周遭大泽,腾起千万万波澜,疯狂地朝内冲刷,恐怖的浪头打翻了无数高墙,也淹没了无数的洞穴,不少灵兽的骸骨也漂浮在了水面上。
然而仅仅片刻之后,便会被浪头打碎。
这一刻,像是整个大泽在喧嚣,要将这建造于其上的万兽迷宫掀翻
见愁所依仗之木虽坚固,在这一片浩浩之中也不过飘萍。
她注视着场中掀起风云的无恶,飓风之中还有不少身不由己的灵兽,有的是见愁曾见过的狮子,老虎,甚至豺狼
至于当初见过的那些小的,白鼠,蟋蟀则半点影子也看不见了,想必完全被隐藏在飓风之中。
解决掉了谢不臣,便没有了丝毫威胁。
鹰隼喜欢将猎物抓到高空,再往下摔,摔死之后便能进食。
此刻的谢不臣,便是那已经被摔下去的猎物,无恶对此其实半点也不感兴趣。
飓风里,有一只又一只的灵兽。
上千年前,他们都相互认识,甚至还有相互串门的交情,当初谁不喜笑颜开,生气勃勃
“老的老了,退的退了”
口中有呢喃之声发出。
无恶微微眯着眼,带着森然戾气的重瞳看向了其中一只皮毛柔软的银色狐狸,伸手一抓,便将之攥在了掌心里。
银狐的皮毛虽然柔软,却已经不再光泽。
像是生命力即将耗尽一样,透着一种灰败。
它眯缝着眼,似乎不是很惊惶,只叹息地看着无恶:“你何苦”
“你还相信,不语会来接大家去上界吗”
无恶粗糙的五指,攥着银狐那不大的头颅,像是一个亲切的老友一样开口询问。
银狐叹息一声:“主人从不失信于人。”
那一瞬间,无恶原本平静的面容一阵扭曲
他五指猛的用力,竟然毫无预兆地将银狐一把提起,朝着那石柱所在之处狠狠一摔
“啪”
巨隼一摔之力何其可怖
银狐身体柔软,薄有修为,却依旧在那柱子下方的高台之上打了好几个滚,才慢慢地停下来。
地面已经崩塌陷落,云梦大泽的水已经漫了上来。
无恶却一点也不在意,狂风股荡起他衣袍,宽大的袖袍像是两片就要乘风飞起的羽翼。
“你老了,记性不好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叫人心底寒彻。
见愁手中抓着的那栗色小松鼠也忽地颤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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