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节白玉一样的莲藕
“不蔓不枝因其而生,清涟不妖因其而长,却出污浊泥淖中,不曾见得天日几何这一节莲种,便赠给你吧。”
鲤君掌中托着那一小块莲藕,仅有婴儿巴掌大小,看着甚至有些雨雪可爱。
谢不臣就站在前面,听了这一席话,却是默不作声。
一节莲藕
他伸手接过,眨了眨眼,满身有温润之气,却陡然沉凝。
至此,池中已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
鲤君的身子又晃了几晃,更透明了一些,站得离他最近的见愁,分明看了个清楚:在他晃动的那一瞬,隐约有一道锦鲤的虚影在他身体之中游走,又转瞬隐了去。
这是连化身状态的保持,都变得极为艰难了。
莫名地,见愁心里沉重。
鲤君却注意到了她的神情,笑得温柔又和善,甚至还有那么一种从春日暖阳般的温暖:“你不奇怪吗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赠给你了。”
见愁并不介意那些。
或者说,打从一步迈入十九洲之后,她对外物便没有什么追求,即便是排名第三的业火红莲,在她看来似乎也不过只是一种普通的赠与。
于她而言,更重要的不是莲,只是鲤君的善意。
所以她开口道:“我想要的,自会去取,去拿,去夺,去抢,不必旁人给。”
“”
鲤君竟然觉得这话有些耳熟。
他怔忡了片刻,才忽地一笑:“你也是崖山的修士吧”
也
那前面那个指的是曲正风了
见愁并未否认,点了点头。
鲤君一面向着台阶上走,一面柔和道:“你们崖山的修士,都这样好吗”
好
那还是说的曲正风。
这个么
见愁莫名地一笑,说了很奇妙的三个字:“可不是。”
可不是。
可不是
到底是还是不是
即便是已经修行上千年的鲤君,在听见见愁这三个字的时候,也难以从见愁那浅淡得几乎要听不见的声音里,分辨出到底“是”还是“不是”。
这些修士
真的都是很奇妙的存在。
“咳咳咳”
他唇边的笑意,才深了那么一点,转眼却立刻咳嗽了起来,甚至整个身子都弯折了下去,不断地随着咳嗽而颤抖。
“鲤君”
见愁只觉得他气息一阵紊乱,像是忽然崩塌的雪山,又像是决堤的河水,一瞬间无法遏制其颓势。
眼见着那身影就要倒下,见愁忍不住伸手上前去扶。
可当把人扶住地时候,她才惊觉,这一具身体已经没有了重量。
“你也是崖山修士,那便是与他同门咳咳”
鲤君还在咳嗽,只是整个人全数化作了透明,只有左袖那一圈深红,格外刺目。
他抬眸来,正对上见愁那一双淡漠之中藏着几分悲悯的眼。
忽然就有那么一点恍惚。
过了有一会儿,他才如叹息一般道:“我命不久矣,但请你转告他,昔日应我之事,请他勿忘。”
“好。”
沉默片刻,见愁还是答应了。
她不知道曲正风在隐界之中到底发现了什么,又到底答应了鲤君什么,更不清楚曲正风行踪何处。
可应下了就是应下了,转告一声约莫还是能做到地。
见她答应下来,鲤君终于笑了起来。
“昔年你在青峰庵意外见了翻天印,并有奇遇,能习得此印,甚至无师自通,是我无意种下地因,今日你来,也是果。算起来,你我之间,尚有因果的缘分。”
此话不错。
见愁没有言语。
鲤君移开了目光,看向天际,已经化作了透明的眸子里,倒映着天际的那一片红莲,照得他整个身子都是一片琉璃的红。
他忽然道:“我是一只锦鲤,却从来不知道真正的水是什么样”
生来就已在画中,穿梭于池中于天宫,永远都在等待
这天地间最漫长的岁月,便是等待的岁月。
有希望的等待,尚且难以忍受;没有希望的等待,又该是何等地煎熬
他絮絮地说着,像是找到了一个合适地倾吐对象。
“若是所有人都带着希望,唯独一个人心里绝望,背负着一切地秘密该有多痛苦”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不语上人归来,除了他。
因为他知道,他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鲤君说着,便转头去看见愁。
见愁的眼底,没有任何惊讶。
她就像是之前的曲正风一样,只怕早早就猜到了不语上人的秘密:近千年前的确有人飞升了,也的确是“不语上人”,可同时却有另一个不语上人,因此殒身。
他飞升了,也没有飞升。
他死了,却还活着。
鲤君越发恍惚起来,可唇边地笑容,却越发暖和。
他问:“外面的世界一定很好看吧”
见愁答:“不一定很好看,却很大。”
“我本有千年的修为,可如今也耗干净了。不过,我会化作一条真的锦鲤,忘却这里的一切见愁小友,可否拜托你一件事”鲤君笑了一声。
压着自己的声音,见愁已明了了他意思,却问:“想去外面,还是留在隐界”
“呵”
鲤君一下真的笑出声来,可笑了一会儿,又停了下来。
他终究还是道:“留在这里吧”
于是,他看向了见愁。
见愁也看向了他,只伸出自己一双手来,于是只听得隐约一声叹息。
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鲤君,身子一晃,竟然化作一条巨大的三丈透明锦鲤,身上原本细密的红色鳞片,全数消失。
唯有左侧鱼鳍之上,还有那么三分的红。
“哗啦”
伴随着它腾越而起的姿态,虚空中仿佛也传来了水声。
但见得它纵身一跃,竟向着见愁手掌之中投去
这一刻,整个周遭世界,不管亭台楼阁,还是回廊碧湖
全数崩溃
像是一瓢水,泼到了一幅名画之上,霎时间墨迹晕染开去,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
唯有锦鲤池中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疯狂地倒灌冲刷
见愁只觉得身不由己,被一阵飓风卷着,竟然眨眼之间出了画卷
眼前,又是隐界。
大门伫立,周遭的大泽之水却已经尽数消减了下去,唯有前方还有一股水流,汇成了河,向着低洼的远方,流淌而去。
远远的地平线上,隐约有几道身影奔来。
“啪。”
轻轻地一声响。
三丈锦鲤,一化仅有寸许,落在了见愁掌心。
通体透明,唯有左侧鱼鳍,有些几分鲜艳的红,如同印记。
它小小的,被见愁两手捧着。
寸许长的身子,似乎初生,那一双鱼目之中却充满懵懂。
那一瞬间,见愁眼底有些发热。
背后那镶嵌在门内的画卷,一片脏污,墨迹晕染成一块,已经看不出原来所画之物,更看不出里面曾有过一尾锦鲤。
那小小的锦鲤,在见愁手中颤动着。
她恍惚而且僵硬。
像是过了很久,也像是只过去了一个瞬息,见愁耳边回荡起那个声音:“留在这里吧”
外面的世界,如此广阔。
它明知不语上人已经殒身,飞升的不过是心魔,却依旧不愿离开此地。
尽管,它已经是一条连过去都不记得的锦鲤。
见愁眨了眨眼,才终于迈步出去。
整个隐界,都在变化,眼前的这一条河流,尚且湍急。
她俯身,将双手浸入了浑浊的河水之中。
这是一场放生。
小小的锦鲤,在原处旋了一圈,回望了见愁一眼。
而后,轻轻地甩了个尾巴,划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波痕,随水流而去,眨眼消失不见。
从此,世上再无鲤君。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