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突然醒了,他嘟囔了一句,打断了高宠的思绪:“宠儿,还没睡着?”
“没。”高宠闷闷地回答,他不怨父亲打断他的思绪,毕竟他刚才回忆的乃是人生中最值得骄傲、最让他回味不已的日子,这回忆有若烧刀子烈酒,让他沉醉不已,若是再回忆下去,滋味就不那么好了。
“想起你娘了?”父亲叹了口气,他没再说话,从矮榻上坐起,自顾自地叹息着。
这个在战场上赫赫威风,横扫千军的雄壮男儿,此刻也露出了男人脆弱的一面,则一面没有让高宠看不起父亲,反倒让他觉得这才是一个真实的人,一个活生生、有血肉、有情感的人,而不是女真人那样的杀戮机器。
高宠沉默着,他没有回答父亲的问话,娘在他的回忆中只出现了一幕,就是那和娘别离,赶赴战场的一幕,他不是不愿意回忆别的场景,只是那别的场景难免会让他痛苦不堪,相比较起来,这个十六岁的英雄少年更愿意回忆持枪杀敌的疆场故事。
疆场之上有血却无泪,回忆娘却只流泪不流血。
比起流泪,他更愿意流血。
“宠儿,这不怨你,真的不怨你,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呢……”父亲的手紧紧地攥了起来,他似乎流泪了,那大滴大滴的水珠从男儿的虎目流淌出来,好像一颗颗玉石。
“爹……”高宠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他该安慰父亲吗?可是他从来不会安慰人,他只会拿着大枪杀人,只会带着少年们和女真人决一死战;他该指责父亲吗?可是就是这个人带着剩下的人一路逃到山东,用尽所有的力气让所有人多少能够填饱肚子,他又能说什么呢?
或许,要恨,就很那杀良冒功的辽军,要恨,就恨这命运的不公吧!
只是,将人生中的一切痛苦全部推脱到命运身上,或许能够让自己内心有着片刻的安宁,只是午夜梦回,回忆那曾经的前尘往事的时候,又真的能够面对自己的内心吗?
当高宠想起自己惨死在辽军刀下的母亲,想起那猝不及防之下被大肆砍杀的少年们,想起父亲拖着自己一路南下的情景,他又该如何面对自己,如何面对那些逝者的灵魂呢?
这苍茫人世,这红尘苦海,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呢?
他们打败了后金军,杀败了女真人,却遭到同是大明子民的辽军的袭击,他们被看作是冒领战功的好靶子,他们的战马、兵器也都成了辽军的战利品,成了他们“浴血奋战”的赫赫战功!
他们没有想到要防备,谁能想像,同是大明子民、同是皇帝赤子的一群人,竟然会为了区区战功和财物痛下杀手呢!
欧阳平熬过了女真人,熬过了伤口发烧,熬过了饥饿,他跟着自己打败了女真人,却惨死在辽军刀下;怕黑的邹兵从胜利之后有了信心,再也不怕黑,但是却再也没能在睡着之后见到第二天的太阳;体弱多病的臧成没有被病魔打败,没有被后金人的铁骨朵打败,却死在了自己人的刀下。
这些敢于和后金人正面作战,这些敢于和辽军畏惧如虎的少年,就这么,可怜而没有价值地,死在了辽军的刀下。
辽军,辽军,辽军!
“啊——”高宠用手揪着自己的头发,发出沉沉的哀嚎,这哀嚎太可怕了——这简直不是人能够发出来的声音,这声音好像从九幽地狱里面散发出来一般,带着无限的绝望,无限的哀伤,无限的追悔,这声音让所有人听了之后都会质疑生命的意义——假如生命就是一场注定要毁灭的结局,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
生命,生命,你究竟有什么意义!
“宠儿,宠儿!”凶猛却忠厚的父亲不愿意打扰别人的睡眠,他用手扶住高宠,用力按揉着高宠的太阳穴,这样做可以使人感觉些微的安静,只是高宠的绝望却不是来自于身体,这绝望根植于他的过去,他的失落,他的命运之中,他因为过去而绝望,又因为过去的不可改变而越发绝望,这种痛苦又怎么能因为区区的按揉而得到缓解呢!
痛至极点,哪怕是医道圣手也不可疗治,唯有时间,唯有时间可以将这伤口稍稍抚慰,但是这痛苦仍旧会潜藏在内心的最深处,永远不能根除。
这痛苦将随着他一道死亡,共同和这天地在末劫中化作劫灰,但是在这之前,痛苦将好像最忠诚的老狗一样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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