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诞1881年8月,福建沿海。
在这中国南方的碧海蓝天之下,海风吹起,海面波涛层层,在纷飞的海鸟眼里,一条船出现在了这海天相接的美景一线之处,先是桅杆尖端、后是风帆、烟囱,最后是梭子一般的船体,就好像慢慢的爬了上来,如同画笔的狼毫在湛蓝色的石球上直直拉了下来。
这条船并不大,科技也不先进,是一艘木壳的蒸汽风帆双动力的小小轮船,仿佛不忍惊扰了这夏日海景,它没有开蒸汽机冒出讨厌的黑烟,只是升满了风帆,白色的帆吃满了风力,向着前方完全舒展开来,如同长出了洁白的翅膀,带着橘红色的船体海鸥那样轻灵的在浪尖上朝前疾飞。
这艘两桅小舟叫做“洋瑞号”,本来是艘海宋船,被上海租界里某个富人租赁了,租金不贵,一年1300两,专门用于清国上海宁波到香港海京的货运客运。
不过它的船票和货运价格并不便宜,其相对垄断航运集团的优势是对货物和乘客身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便看一眼护照,或者按客人说的记录货物;这要是遇到稽查出事了,垄断公司要赔付一大笔罚金,对于这条船若出事了,也许船主直接让那个皮包公司破产再换块牌子了事。
这也是为何乘客们不选择垄断公司的廉价船票的原因,它被买来就是为了服务某些不太想见光的人,可能有那么点违法勾当的客人;又或者着急上路,无可选择。来不及等待正规的客船货船。
因为海风有力,风景漂亮。客人们纷纷走出闷热的舱门,在上层甲板上吹风活动。
旅途无聊沉闷。客人们互相攀谈聊天,有的一上船就结为了好友,有的则看起来性情孤僻谁也不搭理。
傅仁涌坐在遮阳篷下面的茶桌上,端着一只茶杯,打量着甲板上的人。
他是个衣着体面的青年人,白净面皮,眉毛粗短却有一双细细的眼睛,塌鼻梁,中等身材。蓄了精致的一字胡,穿着丝绸的长袍马褂,翘二郎腿的时候露出的是传统样式的千层底布鞋,一根银色怀表链垂在马褂外面,手指上套着一枚精致的玉石戒指,身边还跟着一个短褂打扮的跟班站立伺候,一看就是个清国成功商人模样。
但是他的货物其实是从明皇陵里盗墓挖来的古董,他是个文物走私商。
不过,他看起来是个喜欢八卦的人。正在和身后的跟班交头接耳议论眼前的那些客人:
“三号房的胖子身上一股的鸦片味,听说是卷钱逃跑的账房”;
“他卷的是哪家商号啊?”
“那个瘦子,是五号房的,昨天咱们打麻将来着。弄不好是淮军的探子”;
“小李啊,你听谁说的啊?不一定吧?看那架势,就是为了这条船可以给他虚开船票和货运发票吧。”
“抱着小孩那姓李的小夫妻据说是着急回家看重病的亲戚。”
“那可亏了。这船船票贵啊。”
“栏杆那边,那两个总是拿眼角偷看人的。听说安南偷渡客。”
“怎么,在上海混不下去了。又跑到海京去?”
“八号舱室,好像是个日本人,鬼鬼祟祟的,原先带着六个人上船,现在舱里只有他一个,从来没见他在白天出舱过,大家都说他是个人口贩子........”
“人口贩子?妈的,那种人的‘货物’不会有假护照和良民证,连中文都不会说,被查到就麻烦了!不要连累了我们!”
......
两人正兴高采烈的议论着,遮阳篷的阴影里又进来两个人,傅仁涌抬头一看,立刻满脸堆笑的站起抱拳致意,笑道:“岸田吟香先生和野比忠雄先生两位也来吹风了?请坐,请坐。”
来人是两个日本人,一个中年一个青年,中年那位穿着合体的西装,慈眉善目,一头卷发,胡须茂盛,见了傅仁涌,连连点头哈腰,因为日本没有抱拳礼,他鞠躬过来又亲热的伸手过来握手,显得彬彬有礼;
青年那位留着日本发髻,仁丹胡,穿的也比较张扬:日本的大袍子,脚下踢踏着木屐,腰里还插着一口日本刀,一直很嚣张的把手揣在怀里,表情也显得很凶狠;不过对于常跑上海海宋这块的人而言,这种打扮的日本人并不稀罕,两地都是远东明珠,万国贸易胜地意味的就是万国西洋镜,不管你穿什么。
那岸田落座之后,张口是一口生硬的中文:“傅先生,昨天没有见您出来呢。”
“哈,昨天和汤先生、刘先生他们在船舱里打了一天麻将。”傅仁涌大笑起来,殷勤的给两个日本人斟茶。
岸田笑道:“傅先生真是好雅致。上次和傅先生聊了古董方面的事,收获颇多,真是一日不见如三月啊。”
他中文发音不溜,但用中文说话却条理清晰、用词无误,看来已经可算是个中国通了。
“您不是要考察香港与海京,想成立《乐善堂》分公司吗?假如要置办什么古董,不妨找小弟来办。我们石榴花在海京与香港都有分店。”傅仁涌说道:“而且您不是对古籍最有兴趣吗,这方面虽然我不是专家,但是海京香港和上海朋友多的是,我可以帮您引荐。”
岸田连连道谢,接着想起了什么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傅仁涌,说道:“多谢傅先生,上次和傅先生聊天一见如故,但是匆忙未带礼品,实在冒昧,这是我乐善堂生产的眼药水,配方乃是吾师:博士詹姆斯.柯蒂斯.赫本所赠,对眼疾有奇效,请一定收下。”
傅仁涌推脱几下后。收了礼物,但他也是八面玲珑之人。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支精装钢笔和一把纸扇赠予两人,说道:“岸田先生您不仅是成功的商人。以前还是《东京日日新闻》主笔,笔力雄厚,纵谈时事,乃日本四大‘名记’之一;这支镂刻石榴花的钢笔乃是我店精心所造,专为阁下这种雄才之士所备,请一定收下;这把纸扇所绘为《白鹤松柏》,寓意志向高洁、心意忠贞,就赠给野比先生,也请一定收下。”
野比听力不好。接了纸扇打开一看,眼睛一亮,旁边岸田叽里咕噜的用日文解释了一番,野比明显大喜过望,伸手从旁边船员那里要来纸笔,写了一副中文繁体字的条幅送给傅仁涌。
纸上写的是“鹤远松韧谢傅先生野比忠雄敬”
当时两国文化相通,都在儒家文化圈,日本人识、写繁体汉字是一点问题都没有,两国识字精英。比如武士与儒生可以直接用笔谈。
“哇,不敢当,不敢当。一点小玩意而已。”傅仁涌立刻谦虚。
正在两拨人互相道谢和谦虚的时候,一个人走了过来。笑道:“哎呀,这不是傅先生和岸田先生吗?这么巧?这风真舒服,上帝的恩......”
大家抬头一看。直接来人是个布衣打扮的中年人,微胖。红脸,满脸堆笑。正拎着袍角要坐下。
“这不是张牧师吗?”傅仁涌正打招呼,没想到旁边的野比大吼一声跳了起来,一手摁住手里的日本刀鞘,猛地一把推去,把那红脸中年人推了个踉跄,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大家一起大惊失色,岸田挡在了野比面前,两个日本人用日语吵起架来,那野比兀自满脸激愤的指着旁边茫然不知所措的张牧师大吼大叫,傅仁涌跑过去扶了张牧师,满脸不解的小声问道:“你怎么那日本浪人了?”
张牧师很惊恐很受伤的摊手说道:“没有怎么他啊?昨天和他笔谈甚欢,然后问问他了解耶稣基督与否,他就翻脸大怒,把我赶出了客舱,今天早上我也就塞了本《马太福音》进他们的船舱......”
“日本人敌视基督,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给他传道?他是日本浪人,是武人,抽刀砍了你怎么办?”傅仁涌小声说道。
“愿上帝宽恕那个日本朋友。”在傅仁涌的劝说声中,张牧师没办法先走了。
送走张牧师,傅仁涌走回来,看着兀自气得面红耳赤的野比忠雄,傅仁涌摆着手说道:“张牧师也是好意。他潜入清国乡村传道,被满清官府定为了通缉犯;躲躲藏藏一个月,才好不容易上了咱们这条船可以逃回海宋那边了,那简直是传道热情遮天蔽日啊,假如骚扰了各位,各位海涵吧。”
那边野比忠雄看起来依然怒气不消,他挣脱了岸田的挟持,转过身来,用毛笔刷刷的写起字来。
大家伸头过去一看,却是一首痛骂基督教的繁体中文诗:
夺国资基在此船,满堂诸士果知否?
试凭栏槛看海涛,浊浪排天万里流。
野比忠雄写完此诗,拿着那诗咬牙切齿的四处给人看,傅仁涌脸色有点变了,凶狠瞪了野比一眼。
岸田吟香把野比忠雄拉回来,摁到藤椅里,转头向傅仁涌道歉道:“野比君忠诚直率,所以不善于隐藏自己的想法,请各位多包涵。”
不过刚刚傅仁涌怒视野比忠雄那个转瞬即逝的表情被岸田捕捉到了,他问道:“傅先生也是基督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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