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龙抱着他昔日头领兄弟哀伤了好一阵,心中总是说不出心酸苦涩,也不知是哀卷帘昔日风光仙将如今落魄莽妖,还是悲自己起因不羁,落亦因轻狂。那卷帘司原本便被掩于秘密之中,所处该司神仙无一不原有其他身份,或无名小兵,或身居高位,暗地中奉了凌霄宝殿上那位的意志,要除去谁,要暗杀谁,诸多皆是功高位卑,玉帝要罚便罚,要贬即贬,连伸冤也不得,旁仙看待觉总不过少了一个小卒,又何人知那小卒替天庭灭过多少孽逆,或有卷帘司除外者,被妖怪记恨,趁他沦落凡间,一拥而上,赤手空拳,终不敌众妖,命归地府。
卷帘却摇头不语,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说。小白龙深知他脾气秉性:卷帘原乃凡人,曾为武将,又忠铮铁骨,却被帝王偏信谗言剔骨而死,因命不该绝,入了阴司地府后服金丹登仙界,受到玉帝私下宠信,受了卷帘司头领一职,平素便也不愿多说,即是受了重伤也不愿与人言道,站在水晶帘后漠然,仿佛天生不存在一般,如今纵使被贬下凡间,也无哀伤,亦无怨言。
三藏却心道声阿弥陀佛,虽说是另有目的,但这背后暗杀阴私却已是与佛家轮回报应相逆,手染太多鲜血终要一报还一报,小白龙与那卷帘看似因触犯天条被贬,实质为重赴自己因果,正欲说什么应允下来,那木吒却不期而至。
木吒前来有何目的再明显不过,小白龙见了他也是安心下来,想着与师傅一同上路,虽辛苦万分,但也比在此当个不知名水妖来得强。木吒匆匆赶至,原还担心三藏与卷帘大战一场,兴起时下了点重手,或是另三个不知好歹的也插一手,小白龙并未认出他前任上司,这便尴尬了,而见到小白龙面色带悲,揽着卷帘,三藏并猴子与猪在一旁不语,心中方安定了不少,跳下云端,先朝三藏行了个佛礼,又与猴子、八戒、白龙示意,才走向卷帘,几乎是声音低到只有卷帘与白龙才能听到,他道:“多谢将军昔日照拂我三弟之恩。”
卷帘回了礼,道了声不敢,木吒方才转向三藏,道:“他乃是卷帘大将临凡,因为在天有罪,堕落此河,忘形作怪。曾被菩萨劝化,愿归师父往西天去的,”三藏称诺,木吒从袖中掏出两物,乃柄剃头戒刀,并一紫金葫芦,不过手掌大小,交递给三藏。
三藏倒并非坚持要剃发修行,那八戒也是蓄着长发,猴子满头毛更是不提,而卷帘见了那戒刀,干脆利落,一掀袍子,在三藏面前跪下,抿唇不语,低头请未来师傅剃度,不多时,他满头烈焰红发并胡子随刀而落,只留下头发短短一寸。卷帘不解,抬头望向三藏,三藏收起戒刀,语气淡漠:“如今你只是随我上路,并非诚心入我佛门,待何日你真愿向佛,这最后点再剃也不迟。”
卷帘依旧不语,也未起身,朝着三藏磕头,口称师傅,方才起立,小白龙抬手勾着他脖颈,笑嘻嘻道:“原先我在此算是排名最后,要新来位师兄弟,我定要与他争一争位置,但若是哥哥,我排最末便是。”卷帘也毫无与猴子、八戒争谁前谁后之意,分别拜过,各称“大师兄、二师兄。”猴子和八戒也不作难,只道曾经同有相怜,皆是喊了三师弟。
那把戒刀木吒也没有收回,只说了句“给师傅防身”,另三妖惊悚目光瞬间扫了过来,不由替后面路程上哪位不幸遭了戒刀一捅的妖怪先念句经,求个心安理得,又担心自己哪天要是与和尚顶个嘴,那戒刀会不会就是自己的份。随后,木吒将那葫芦扔入流沙河中,葫芦竟是吸水后迅速变大,一时能容得四五人站立其上,他又命卷帘解下脖子上九个骷髅,用索子扎住,放置于葫芦四周,这才算完成菩萨所托,朝几人行了佛礼,踩祥云离去。
三藏一行乘那葫芦,果然安安稳稳过了流沙河,脚刚落地,那葫芦便遽然缩小,葫芦头朝下,那九个骷髅化成一道阴风,被吸入葫芦内,葫芦打了个转,在半空自己扭紧,忽而炸裂,化成无数紫金碎片落在那卷帘身上,纷纷扬扬,与光风同尘,消失落尽。三藏抬眸望向他,眼前那幻象又出现,前世的他路过流沙河,被吞食,再次路过,再次被吞食,这般反反复复共有九次,僧人骨骸破碎湮没于流沙河底,头颅却被那妖怪当做纪念,缠围在脖子上,而他眨了眨眼,那幻象又消失了。
天际遥遥传来佛音,一时也分辨不出是何位神仙菩萨,笑道:“三藏,你那徒儿缘分也是齐了,上路罢!”而这声音却又落不到他四位徒弟耳中,四妖或原地伫立,或转头看路,又齐齐看向了他,喊了声师傅。三藏缓缓扫视了他们一眼:右眼里,猴子穿戴浑身黄金甲,脚蹬步云履,头顶紫金冠,一根凤羽咬在口中,眉飞入鬓,眼神睥睨,嘴角挑起,端的是放肆、不屑、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一根金棒也要杀出南天门去;八戒黑发束起,双眼狭长,眼底寒意星芒,一身水纹蓝甲,腰挂将军玉佩,脚踩祥云,身后十万水兵,皆是杀气腾腾;卷帘黑袍加身,侧身立于水晶帘后,一头红发灼烧,表情漠然,视着众神仙跪于玉阶之下,他却不跪;小白龙半空化形,锦袍玉冠,袖扣玉珏,公子容颜俊丽,贵不可言,又挥开了扇,对敌之间轻描淡写,而左眼里,却是那穿了他衣物的顽劣猴子,笑嘻嘻望着他的八戒,和感觉不大习惯按着自己脸的卷帘,和在地上就地一滚变为白马的小白龙。
众生万物皆有相,没有那黄金甲、没有将军袍、没有曾所拥有的一切,猴子依旧是猴子,八戒依旧是八戒,他们依旧是他的四个徒儿。三藏清晰看到前世金蝉子抬眸望他,口称阿弥陀佛,转眼又是如今满脸漠然的自己,这五官这神情何等相似,跳出了这个轮回,他也依旧是他。
“走吧。”三藏翻身骑上白龙马,纵了纵缆绳,缓缓向西方而行去,猴头随即蹦跶了过来,替他牵了缰绳。
只愿此行,可度东方长安百姓,可度沿途妖物,可度徒儿,可度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