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他也算争气早早就有了举人的功名,家中不用再上交赋税,也算是小福之家。这就是为什么但凡能温饱的家庭都要供孩子读书的原因,也是所谓中国人重视教育的根源,其实说白了还是经济利益使然。
“江西啊,流民也没少光顾,邱兄能挨到新朝也算是不易。可是像你这种举人老爷在那乱世都朝不保夕,那些贫农、佃户们又是怎样熬过来的?”
说起这个话题丘田也是心有戚戚,身处社会最低层,他家因为自己成为秀才之后才不受村中豪强欺负,中举之后更是有不少人举家投效,眼看着家境渐宽,却又赶上这人命卑贱的末世。直到后来当今陛下掌管南明防务,沿长江开始构筑防线,几经战火虽然家中产业所剩无几,但总算是熬过了最困难的时期,后来自己进京得中进士,似乎光耀门庭大有希望,哪想到新朝建立之后大肆绞杀东林余孽,自己就一天天在战战兢兢中度过,好在陛下并没有牵连无辜的打算,但是也磨练的他深藏不露的性格。
姜田没有他那么多愁善感,要说诉苦原版的姜秀才比他还难,那可是真正的亡国灭种之恨,用罄竹难书来形容也不过分:“丘兄可想过,这天底下是读书人多还是锄刨耕种、做工卖艺的人多?可天下良田有多少是在这些穷苦人的手中?天下人皆以劳作为卑贱,却不想你我所吃之食、所穿之衣、所饮之茶,有哪个不是这些下等人辛苦所得?然则那些嘴中喊着微言大义满脸悲天悯人的家伙们,又有谁不是良田千顷广厦万间,他们的锦衣玉食都是累累白骨铸就啊!你说若是这天下连个让人苟且偷生的希望都没有,换做是谁不会揭竿而起?”
这下丘田的汗更多了,他不是不知道皇帝一直都在打分田的主意,当年还在长江扼守的时候就有苗头了,只是那时军情紧急,江南的大地主们又肯“卖力”劳军,双方才没撕破脸皮。年初的时候最难啃的四川也已经投降,现在天下都已是张家的江山,皇帝难道又打起了土改的主意?他丘家根基浅本来也没有多少田。但是江南士林中百年以上的豪族比比皆是,想分田不是要动这些人的老命!
姜田也不理他继续用自言自语的口吻说:“明初时全国人口不足万万,可是等到明末,人口不升反降,这可真是怪事乎?不怪也!只因大多数人都不再为人,而是某个深宅大院中的奴婢罢了。为了不纳税不服役,他们甘愿与人为奴,耕种的田地远超建国之初,却只因地主有功名在身就不用纳粮,试问就算没有鞑子入寇国家还能撑多久?如何不亡?”
接下来姜田就深入的和丘田讲解了土地兼并的后果与影响,正是因为明朝自己的赋税制度最终导致了这一切,让特权阶级的财富急剧膨胀抽干了国家的造血机能,一旦天灾、人祸来临,空虚的国库根本无法弥补突发灾害的亏空,最后只能是拆东墙补西墙按下葫芦浮起瓢,而作为执政者的东林不仅不会扭转这一局面,恰恰他们作为既得利益者还会变本加厉的敲骨吸髓,加剧了国家崩溃的速度,仅从这一点来看,杀光他们也不算过分。可是江南已经被清洗了一遍,眼下是不宜再在那里动手,所以丘田的巡视路线才集中在黄河流域。
道理似乎是说明白了,丘田却迷茫了起来,既然陛下是如此认为的,为什么不趁着君威正盛之时快刀斩乱麻?他相信如果只是剿灭那些大户,老百姓不仅不会造反,还是拍手称快。自己巡视北方算是怎么回事,所行之处无不是当年的战乱之地,别说是地主豪强,就是富裕一点的农户都所剩不多,加之多年的灾害不断,这里急需的休养生息,自己可有什么能看的?就为了查查有没有人在救济上中饱私囊?那他姜田何苦扯这么多?
“查办不法是必然的,陛下也给你这个权利了。但最关键的是,陛下想知道黄河周边的土地结构,无主之地有多少,哪些可以耕种哪些需要抛荒,当地的物资、商贸是否能够流通,所剩人口能否维持生产,只要你这次将这些详细的集订成册就行,别忘了,放着更熟悉情况的北方官员不用,而是让你一个江西人上任是为了什么!”
这最后一句才总算是惊醒了梦中人,事情其实就这么简单,让一个南方人去北方搞调研,最大限度的避免地方势力和调查人员的勾结,传回最真实的情报。这也算是姜田苦劝的结果,为了保证现有的生产力不受影响,只能从这些组织结构被打乱的地方下手,我们可以搞一个土改试验区,这不仅对主要粮食与赋税来源地影响不大,同时还能验证一些新的管理办法,等北方显现成效了,再逐步的朝南方下手,届时不论舆论还是大义都在朝廷这边,最大限度的保证了国家稳定。这种先搞试验区然后再以点带面逐步推广的作法,放在后世是个中国人就明白,可这个时代的人一时还真想不到其中的深意。姜田也不怕泄密,事实上就是泄密了也无妨,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就然让政敌知道了也没办法干预。因为当地的地主所剩不多,除了原来的军田之外,被非法刁民圈占的土地更多,朝廷要详细丈量登记造册你说这能算错吗?
丘田明白了,姜田前边啰啰嗦嗦的说了这么多,主旨都是围绕着土改来进行的,虽然自己还是无法完全接受土地兼并亡国论,但是也深知这其中的厉害,再说对方肯如此详细的剖解,就说明是信任自己,而且这也可能是唯一一次出人头地的机会,若是为了所谓读书人的体面,跟着那些旧官僚死扛新政,也许用不了多久,自己全家都要背井离乡的在边境的某个村子里过活了。想通了这个问题之后,他也就放下了心理包袱,毕竟无论是皇帝的压力,还是做番事业的诱惑,都让他很轻易的就抛弃了文人的那点矜持。而且他还有个别的南方官员所不具备的优势,那就是当初拜山头的时候选择的是新学代表人物宋应星,这可是一个夹在传统儒家和军政官员之间的缓冲人物,两方都还要给点面子。
看着他神情逐渐的舒缓开来,姜田知道这个人暂时可以使用了,他之所以不支持激进改革,很重要的一点是搞工业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如果真的解放了江南那些没有田产的农民和奴隶,那么在很长的时间内,工业革命都会因为缺乏固定的产业工人而无法进行。姜田相信只要工业生产的利润高过土地产出的时候,不用你动员那些地主都会想方设法的去投资,这种引导型的变革能最大限度的保证生产力结构发生改变时所产生的动荡。而到了那个时候中国北方也已经修养的差不多,可以从原材料到劳动力上提供更多的支持。至于丘田究竟在这里算是个什么角色?其实这根本不重要,无论是姜田、张韬还是他丘田,在这个大时代里都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我这里有自己写就的一本小书,希望能对丘兄这次的皇命有所帮助,这里还有纹银十两,一来算是小弟为兄长践行,二来则是小弟向你陪个不是,在下管教不严,姜府今后不会再有拒人于门外的事……”
夜已深,茶馆中的喧闹也逐渐平息,可是丘田的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他发现眼前这人和那个皇帝一样所图不小,就像当年朱元璋希望能博采众家之长,创立一个万世一系的强盛大明,张韬作为开国之君有这番想法也算正常,但是眼前这个皇帝的师弟却一样抱着这个理想,他没有其他官员那种狭隘的名利思想,所言所行都是在为了践行皇帝心中的那个理想,那个穷人有饭吃、有衣穿、有学上,人人能平等相待,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