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生出不祥的预感,却又不能表露在脸上,冷着嗓子问道。“诸位爱卿,怎么来了?”
一个时辰前刚刚铲过积雪的地上,十分湿滑冰冷,但官员们还是强忍住瑟瑟发抖的痛苦而跪着,面色悲怆。
有人开了头:“皇上,臣等知道了,皇上被种下噬魂蛊,至今不曾找到解救的办法……”
他心中一惊,这是宫里的秘密,他当初要人封锁消息,是谁散布消息给这些臣子?闹得人尽皆知?
“皇上,靖王无罪,被驱逐到幽州的路上就遭到埋伏,险些丧命。靖王扶持皇上多年,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上您于心何忍?”
又是一个为靖王歌功颂德的家伙吗?龙奕没耐心听下去,冷冷一笑。他不必怀疑,龙厉大难不死,京城的这些官员必有蠢蠢欲动,要重新选边站了。
“皇上,为了把靖王逼到死路,金雁王朝已经折损了五万将士,楚阳和濮永裕两个主帅全当了俘虏,如今还在城门上吊着呢……”
楚阳和濮永裕都是皇帝最为信任的左右臂,他相信他们宁死不屈,绝不会透露半点消息,但是,听到他们被龙厉吊在城门下,在这般风雪交加的恶劣天气,就算是武将出身,怕也挺不过三天。
五万大军没了,或许不算什么大事,但是在如今人心浮动人人自危的时候,会影响百姓和官员对皇帝的观感,毕竟,龙奕上位五年,一直是用“任君”的形象经营起来的。
但,这样一位“任君”,却因为兄弟之争,内心狭隘,赶尽杀绝,生生葬送了五万无辜的将士,再加上之前后宫的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事,皇帝的形象早已一落千丈。
一个人若想登上最高位,无非是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帮得上忙,才能一步登天。
天时,是这一场五十年不遇的暴雪,制造了金雁王朝建国以后从未有过的混乱局面。地利,是龙厉选了看似开阔的地段守株待兔,才能一举拿下五万大军,而他故意在小镇下榻,也是精心算计过的,黑夜里的树林里,就算藏着一千人,也不容易被人发现,因此皇帝派去的高手,自当是寡不敌众,犹如羊入虎口。人和,是靖王利用西南一战成功扭转了在百姓眼中的坏名声,让众人见识了他的杀伐决断和铁血手段并存,体内的王者气概再也无法隐藏。再者,边家军若是在别的时候冒出来,必定逃不了被扣上“草莽野军”的嫌疑,可是边家军不但有着一套严格的规章,进了京城非但没有烧杀抢掠,反而严于律己,热心助人,完全不比朝廷每年花上大量军政银子养起来的正规军队差。
为什么?为什么什么好的都让龙厉占了?就因为他作为一国之君要征用龙厉身边的药人,龙厉就要处心积虑地把他从皇位上拉下来?
正在皇帝径自沉思的时候,跪着的官员依旧一脸痛苦地说着:“皇上,靖王放话了,只给我们五天时间考虑。五天内,您若是愿意退位让贤,京城就不会有任何战争,不费一兵一卒,不留一滴鲜血……而且,到时候,靖王会在全城范围内放粮,保证所有百姓都可以撑到来年开春。”
顿了顿,见站在高处的皇帝依旧不语,众人小心翼翼地面面相觑,又说:“若皇上不同意,靖王说,他就只能攻城了,到时候生灵涂炭便是皇上一手造成的。一旦全国都断粮了,饿死的百姓何止千人万人,尸横遍野,白骨成山,皇上又如何安抚这些饿疯了的饥饿百姓?”
“放粮?”龙奕总算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很低,很快就被吹散在刺骨的冷风里。
“是,靖王说他有办法……”官员头也不敢抬。
他有办法?龙奕陷入沉默,为什么遇到艰难困境,龙厉总有办法?他并非走到绝境,地方上还有军队,可是,连这些京官都站在了龙厉的身后,又有多少地方官员愿意听他调遣,迅速出兵,镇压靖王的势力?
转身,他无言地走入寝宫,常辉尖细的嗓音划过阴沉的天际,几乎带着哭声。“众位请回吧,皇上累了。”
之前,他把龙厉逼得紧了些,如今报应来了,看在亲兄弟的份上,龙厉给自己两个选择。
一个是血流成河,哀鸿遍野,饥荒成灾的结果,一旦选了,他也只是让自己在龙椅上多坐两天而已,他并无十成把握。
到时候,成王败寇的人,会是谁呢?
更别提,“开仓放粮”四个字,一旦传到整个金雁王朝,哪怕每一户家庭能领到一袋米,勒紧裤腰带,至少也能继续撑好几个月。
这是放狠话而已吗?除去早已买好半年存粮的人家,整个京城至少还有上千户普通百姓没买到粮或者只买到小部分,放眼望去,在这么白雪皑皑寸草不生的季节,就算龙厉再有本事,他又能如何能说的如此冠冕堂皇,成竹在胸?!
龙厉这是在逼他啊……用这些官员的眼泪攻势,一张张老脸老泪纵横,居然没有一人支持他跟靖王继续对着干。
多可悲啊?
曾几何时,几乎所有官员的心,都已经朝着靖王了?
他没想过,他会用这种方式退位。
让贤?果然在世人的眼里,靖王上位,能给他们更大的希望,给国家更大的前程吗?
龙奕连连冷笑,扶着碎玉圆桌,其实,到这个地步了,龙厉大可用更加尖锐的方式逼迫他下台,但他却始终没用任何阴损手段,实在是……不像他的行事作风。
为了想要得到的,在自己眼里,龙厉一直都是不择手段的。
对付自己的亲哥哥,至少还留了一分颜面,不让他在众人唾骂之下下位,算是仁至义尽了么?
常辉亲手端到皇帝面前的晚膳,早已凉透,皇帝碰也没碰,他不敢再次提醒,生怕被皇帝迁怒。
“皇上,奴才想到一人,坐镇西北的纯老王爷……他是皇上的皇叔,若是他得知京城的消息,或许会来主持公道?”
龙奕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了口,眼底早已被阴霾覆盖,整个人犹如老了好几岁。“纯皇叔年轻的时候,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如今年纪大了,才不愿掺和政务。他本性不正直,贪图享乐,自私自利,又如何愿意管这些?再者,上次康伯府逼宫,正是靖王带领纯皇叔的九万守城兵一路南下,这样的人,不想到拥兵自重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非要选一方,朕不认为他会选朕,而舍弃靖王。当初靖王卖了个人情给他,才让一个民女所生的小儿子被震册封为世子,他不插足让朕的处境雪上加霜,你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袖手旁观罢,放任我们相争罢了。”
“难道皇上真打算——”常辉哽咽着,已然说不下去了,事实上,他身为一个下人,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靖王攻城,用最强悍的方式逼宫,那么,皇帝很可能无法全身而退,而宫里的这些太监宫女,更可能为皇帝陪葬。
如果靖王不攻城,是因为得了皇帝的圣旨而成为新一任国君,那么,不但皇上可以当太上皇,宫里的这几百下人也能苟延残喘。
“下去吧。”不想再听,皇帝挥挥手,望向半开的窗户,再度恢复了沉默。
晚上的雪变小了些,但还是陆陆续续一直停不下来,天边的弯月细细长长,周遭却几乎看不到星星,一派孤单寂寥的景色。
……
又回到了靖王府,他们离开,不过才短短半个月而已。
在天黑之前,芙蓉园已经打扫干净,毕竟下人都有了默契,王爷必然是跟王妃同屋而睡,大小家具几乎不用动,全在原来的位置。
走的时候,秦长安很清楚,他们绝不会就这么跟过街老鼠一样被皇帝驱逐出去,就会跟大部分的皇子一般老死在异乡,因此大件的东西没有卖掉一件,全都留着,本就是一场好戏罢了,何苦搬来搬去折腾下人?
“好大的雪啊。”她站在长廊下,身披一件杜鹃色的厚实斗篷,帽子边缘围着一圈浅灰色的貂毛,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看着靖王府的下人奋力地在地上铲雪,因为半个月没人居住,这一场雪在靖王府内留下了很深的痕迹,处处都被白雪掩埋,花园里的树也被压垮了好几棵,几个偏远的院子,更是堆积了厚度到膝盖的冰雪。
五十年不遇的大雪,可不就是如今的场景吗?
靖王府因为是豪门大户,当初建立王府的匠人全都用的是一等一的好建材,据说只有一个库房的屋檐受损,其他地方都好好的,只是苦了一般的小户人家,据说很多地方全都受灾严重,屋子不能住人,已有几百人被冻死,如果这场雪还不停,只怕会更糟。
“王妃,屋内的暖炉已经点上银丝炭了,进屋吧,外头实在太冷了。”翡翠疾步朝她走来,虽然穿着小袄,还是鼻头比冻得发红。
“走吧。”她淡淡一笑,收回了目光,缓步走向自己的屋内,一走到屋内,暖和的空气扑面而来,迅速融化了衣裳上的寒意。
白银面无表情地朝她走来,弯下腰,朝着秦长安低声细语,把今日皇宫发生的事,巨细无遗地说了一通。
入夜。
她心情很乱,只是想找个地方静一静,这个要求或许不过分,可惜不行。
在小镇子上曾经想过龙厉会用什么方式杀回京城,但心中着实有些抗拒也许回见到血流成河的一幕,战场交锋是一回事,屠城……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