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件事,四月份的中旬,又到了朝廷召开文武举的日子,全国的青年才俊全都汇集在京城,今年的武举人选十分漂亮,有几个公子都是武将之子的出身,就连坊间赌坊都流行押宝,赌谁能一举夺魁。
谁知道,一张张年轻气盛的面孔里,却掺杂着一位年纪不小的沉默寡言的男人,一身寻常的粗布衣裳,不跟任何人交流,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完全不如其他的公子哥备受瞩目。
但是一到双方比武的时候,登时整个人犹如天神附体般,那一身漂亮利落的功夫,善用的武器是一把看上去有些陈旧的大刀,刀法行云流水,看得众人嘴巴大张,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甚至还有两个评判的官员,忍不住心中激动,一个碰倒了茶杯,一个弄翻了墨汁。
于是乎,最后放榜出来,武举的状元郎,不是任何一位被炒的炙手可热的武将儿子,而是这位看起来年纪过大的男人。
后来才知,此人是先前太医院太医令陆仲的二子陆青铜,本是过了几年官奴生涯,如今陆家被平反,他又辗转回到京城,用清白的身份参加武举,轻而易举就摘下了武状元的头衔。
一听到陆青铜的名字,几个年纪稍长的官员顿时心中有数,露出激赏的神色,此人十八岁的时候就成了武探花,本是条好苗子。十来年过去了,武艺不但没有任何退步,反而更加精进了,武状元三个字,舍他其谁?!
更令人心生敬佩的是,他为人低调,毫不张扬,甚至脸颊上的“奴”字刺青还在,一路上被人指指点点,还能出人意料地淡然超脱,面对自己不堪的过去,毫无波澜,此人的内心必然万分强大。
很快地,文武举的前三名,在一个月后进宫面圣,各自谋取了不同等级的官位。
身为武状元的陆青铜,被皇帝指为禁卫军的正统领,众人唏嘘不已,本以为禁卫军曾经跟当初的靖王府闹出不小的风波之后,龙厉上位后第一个下刀的就是禁卫军。没料到他不过是罢黜了禁卫军的几个小头领,继续保留禁卫军的存在,而如今,武艺不凡的武状元的第一件差事,就是去降服那群禁卫军。
若说这禁卫军统领,是正三品的官位,着实不低了,就算是从科举里出来的人才,又有几人不需要花上多年时间慢慢爬?
龙厉的举动,用意很明显,他丢给陆青铜一份任务,就是迅速洗白备受太上皇影响的禁卫军,彻头彻尾改变禁卫军的行事作风,对于陆青铜而言,这是挑战,是比起展示一身漂亮武艺更有难度的跟人相处之道。如何处理跟下属的关系,如何以身作则管教禁卫军,如何把禁卫军培养出符合当今天子的更多人才,这是陆青铜面前的难题。
因此,能不能坐稳这个正三品的职位,还是一个未知数。
皇上是故意刁难这位年纪大一把的武状元吗?这个问题,恐怕要再看看后续了。
……
山下的小行宫内。
龙奕一个人独守空房,坐在床榻上,望向窗外庭院里的风景,自己的角度正巧能看到墙角一大丛开的金黄耀眼的迎春花,如今已经到了四月天,春日的暖意让人很舒服。
他低头,瞅着自己的双手看,手腕处隐隐有着黑气,这是蛊虫作祟的后果,除夕夜他试图挽留蒋思荷在屋内过夜,她答应了。睡到半夜,他本无心做些什么,不过是想轻轻抱着她,刹那间,心痛彻骨,浑身犹如火般难以忍受。
后来,他又在床榻上休养了大半月,才让身体恢复如初,自此之后,蒋思荷提出了分居的想法,但是两人的房间一个靠东,一个靠西,不算相隔太远,彼此有个照应。
那时,他看向因为连日照顾自己而愈发清瘦的蒋思荷,最终满心苦涩地点了头。
今日四月初八,是山下有集市的日子,蒋思荷跟着琳琅一道出门去,走了已有一个时辰了。
帝王之术中说,成王败寇,那是皇子们从小就熟知的道理,成功被宣扬的无比高贵,失败被形容的无比凄凉。
他扪心自问,他讨厌这样的生活吗?他感受到失败的痛苦和凄凉了吗?
搬入小行宫,已过百日,除了一开始的郁郁寡欢之外,蒋思荷的存在,弥补了他的穷途末路本该有的满满遗憾。
正如蒋思荷所言,这是他们夫妻重修于好、破镜重圆的最后一次机会。当他们之间再无无关紧要的人或事,彼此的目光都锁在对方身上,仿佛那段满目疮痍的感情,跟庭院里的荒野一般,渐渐迎来了春日的生机,有一些东西,在彼此的心里、眼里缓缓复苏,生出萌芽。
蒋思荷说,她在学着如何当一个好妻子,而他,过去又何尝称得上是一个好丈夫?
他们都在改变。
在外人眼里,他们过着朴实的田园生活,山脚下有几亩田,能够收佃租,还能获得一部分粮食。小行宫的后院开辟了一块菜田,种着青菜、白菜等常见的蔬菜,当然,琳琅负责买菜,肉类鸡蛋之类的,买回来可以存放好些日子。
简而言之,每日都有鱼有肉,自给自足,饿不死,却也支撑不了奢侈的生活。
卸下了皇帝的身份,龙奕有一阵子不知道该做什么事来打发时间,更多时间用来观察蒋思荷是如何适应这样平凡无奇的生活。
蒋思荷完全没有皇后的架子,而那个琳琅本就是农户之女,下厨的功夫一塌糊涂,对于怎么种菜却能说的头头是道,菜田里的蔬菜愈来愈多。前两日还怂恿蒋思荷要买几只小鸡仔,在菜田旁围一块地,亲自来养鸡养鸭,不但往后能有鸡吃,还有鸡蛋收。
他听了,有种哭笑不得的意思,可是,却又无法否认,他并不特别讨厌这样的生活。
他是皇子出身,养尊处优的日子过惯了,种花种草就算了,种菜养鸡,距离他十分遥远,可是蒋思荷主仆却乐在其中,他看到蒋思荷亲自采摘蔬菜的时候,那双眼睛里有着温润的光芒,衬托的那张清秀的面庞,更为美好。
蒋思荷何尝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呢?明明是个千金小姐,出嫁十年不曾做过这些活儿,如今活的跟乡野农妇一般,为什么他反而觉得她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多了呢?
京城里发生了多少事,他当然可以打听到,龙厉花上短短几个月迅速让朝廷正常运作起来,利用文武举来广纳人才,一切都井井有条,至于陆青铜离开北漠回到金雁王朝,他并不惊讶。
之前的冯贵人冯珊珊当了青楼的掌柜,把一家风月阁经营的风生水起,他想起自己跟冯珊珊的那段过往,实在是自己此生几个错误之中的一个。
冯珊珊是个美人,毋庸置疑,而把她当成红颜知己,他的确对她有几分欣赏。
只是,他从未想过要把冯珊珊变成后妃之中的一人,甚至还想用这种出宫见她的方法,引起蒋思荷的注意,可惜,当时蒋思荷表示的极为平淡。
在一个夜晚,他不过是喝了几杯酒,也不知为何,是否心情太差,一时冲动,稀里糊涂跟冯珊珊同床共枕,之后,此事自然不能善了。
冯珊珊的那双眼睛看得出来很在意他,却又表现得不是很热情,在他看来,或许是她勾引自己的手段罢了,无所谓,这后宫里的女人,谁能单纯如水,当真没有一丁点的心机手段呢?
旧爱楚白霜香消玉殒,化为一缕幽魂,他后知后觉爱上的蒋思荷,却又始终对他不冷不热,而他身为天子,无法一次次地放下身段,因此,夫妻的关系也就若即若离,明眼人看不出任何问题,但他知道,蒋思荷只想着彼此平淡地过一生罢了。
冯珊珊的出现,一度让这段渐渐疏远的夫妻关系,变得更加遥不可及。
但龙奕此刻回想,坦白讲,他对冯珊珊是当真没有半点情爱,她只是恰巧在那个时机出现了,而他也的确在一念之差采取了不妥的手段,不过因为一时的头昏脑热,逞了英雄,冯珊珊从来没能走近他的内心。
因此,现在听到冯珊珊找到了自己的活计,不再沦落风尘,他彻底松了一口气。
其实,这件事当真有点荒唐,他跟冯珊珊,只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罢了。他相信,冯珊珊也并不是真正的爱他,分开了也不至于不胜唏嘘,就像是人生路上总会遇见不同的人,有的人注定只是过客,而有的人会陪着走上一段路,最终分道扬镳,最后,能跟自己走到最后的人,才是真正难能可贵,值得珍惜的。
“夫君,我们回来了。”门边传来蒋思荷依旧平静的声音,但不知为何,他似乎能听出她的情绪高昂,心情挺好。
是的,在这儿,他被蒋思荷称为“夫君”,而被下人称为“老爷”,没有所谓太上皇的威严,更像是寻常家里的男主人。
他掀开被子,动作稍稍显得迟缓,一步步走向门口,定定地望向外头。
蒋思荷正半蹲着身子,地上搁着一个竹篮,篮子里是一群金灿灿毛茸茸的小鸡,看上去是刚孵出来不久,琳琅则手里抓着一把青菜叶子,撕成碎片,丢给小鸡崽们,看小鸡们争先恐后地抢食,主仆们脸上全都挂着笑容,十分愉悦。
“老爷,奴婢跟夫人在山下的集市上买了十只小鸡,集市上的东西真便宜呢,奴婢还拎了一块水磨豆腐,今天能给你们做豆腐汤呢。”琳琅欢天喜地地说着。
龙奕不冷不热点了点头,在这些天里,他总觉得蒋思荷已经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蒋家嫡长女,她表现出对这种看上去乏味平淡的田园生活极大的兴致,这一点,令他极为震惊。
琳琅下厨的手艺,他不敢恭维,一开始的那几天,他还发了不小的脾气,认定是琳琅还在替蒋思荷不值,故意用做的难吃的饭菜来报复他。
后来才发现,明明是一个宫女,但没有做菜的天赋,再后来,蒋思荷就亲自下厨了,她并非天天做菜,全看自己心情。可是龙奕就是觉得,蒋思荷做的菜,比蓝心姑姑或者琳琅的都更加合他的口味。
“老爷,夫人,奴婢先去洗菜,过会儿就能吃晚饭啦。”
等琳琅一走,蒋思荷才抬起脸来,素净清秀的脸上有着浅淡的笑容,正如三月春光,透着一丝暖意。
“刚才,我在集市的茶馆里坐了会儿。”
龙奕的喉结突然滑动了下,仿佛已经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他的眼神里浮现出太多东西,故作平静地问道。“见了什么人吗?”
“见了我爹。”
龙奕沉默了,他对蒋家有些怨言,毕竟把蒋思荷赶到家庙里去,不是他清醒时候做出的决定。而蒋家因此而直接对龙厉投诚,甚至在边家军到城门下的时候,里应外合,让他们顺利入驻京城……这口气,他很难咽下去。
蒋家之所以做了这样的决定,是为女儿出头,而且,势必也没想让蒋思荷继续留在他身边,
可是,蒋思荷这回,没再听家人的建议,而是跟着龙奕来到这偏僻的小行宫来,着实是当了一回叛逆的女儿家,也应验了那句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蒋家对蒋思荷这样的决定,当然无法理解,至少,这四个月里,小行宫这里从来没有任何外客的到来,宛若世外桃源般与世隔绝。
难道因为蒋思荷还愿意跟着一无所有的自己,蒋家就要跟她断绝关系不成?连他的岳丈蒋国公都亲自来了山下,又为了什么?只是想看看长女有没有跟着他吃苦,还是想……劝说她尽快离开他,摆脱这种毫无价值的日子,回到蒋家,继续当她的千金大小姐?
眼瞧着龙奕的脸色一点一滴地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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