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如果,他真的是贺巍然的话,那他们为什么还要把时间浪费在彼此猜测上呢?他们已经错过那么多了,难道还要在一臂之遥的地方再度错过吗?
——他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了?
从认识以来,周壑川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隐而不发的情绪,爱恨交织的表现全都不听召唤地纷至沓来,在贺舒眼前犹如走马灯般闪现。
贺舒突然觉得可怜他。
忘了的人过得那么容易,记得的人却活得如此艰难。
一时间,就连之前那些无谓的飞醋也变得可笑起来——周壑川这样的男人或许会把刻骨铭心的爱情记一辈子,再也不会爱上别人,可他永远不会用最愚蠢的方式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刻骨的怨恨都不能倾覆的真感情怎么可能因为相似的长相就转移到别人身上呢?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的爱人是谁,目标坚定,从无转移。
甚至于贺舒认定自己就是贺巍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周壑川这个人——他坚定到不需要虚幻的假象来安慰自己,当然,这点虚幻的假象也不能填满他膨胀的胃口。
只是现在还有一点疑问。
周壑川一开始在试探想确定他是贺巍然,可为什么后来又矢口否认?他为什么不想让自己成为贺巍然了?他在担心什么?
周壑川掏出钥匙开门,打开灯,进屋。
贺舒跟着进去,他站在这个他曾经来过几回的家里,看着周壑川拎着箱子往里走的背影突然说:“当年你和贺巍然在这里生活过?”
这是贺舒第一次在周壑川面前问起周壑川和贺巍然的事。
贺舒只能看到周壑川的后背肌肉一紧,却看不到他骤然风云变幻的脸色和内里翻江倒海的心绪。
两人心里都知道,这是贺舒要把两人之间最心照不宣也最矛盾的那根刺挑出来了。周壑川闭了闭眼,如果贺舒是在两个小时前问这个问题,他此刻或许会措手不及,会多番考量,会权衡利弊,甚至会用连贺舒都发现不了的方式把当年的事歪曲到另一个方向,以达到他最见不得人的自私目的。
可现在,他只觉得心里一片平静,经年禁锢在他头顶的大片阴云好似被一双大手不容抗拒地缓缓推去天际,势要将这横贯十三年的阴谋与夕阳时分烈烈燃烧的彤云一同烧成一把天光乍现前的灰烬。
以前周壑川从不知道,仇恨能如此恐怖,把一个耳清目明的人活生生变成一个耳聋眼瞎的废人,现在他明白了,原来贺巍然当年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竟然是为了这个。
人在绝境时,仇恨是麻痹痛觉的毒|药,是永不卷刃的凶器,是吊着他走在这条孤胆独行的路上的最后一口气。
然而贺巍然却忘了,重回人世时,仇恨就成了最恐怖的瘟疫,是一旦爆发起来就不得回转的灾难,而这柄双刃剑注定要将彼此划个两败俱伤。
——可惜,贺巍然,饶你机关算尽,也没想到你走的最后一步棋,竟阴差阳错地把自己也给坑了个彻底吧。
他轻轻把行李箱放到地上,嘴角扯起一抹嘲讽的笑,眼神里却蒸腾出温柔而怅然的热气。
“是,我和贺巍然在这住了小一年。”
贺舒本来都做好套话的准备了,没想到周壑川竟然这么痛快地承认了。他怔愣几秒,半真不假地调侃一句,“你倒是敢作敢当,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我会否认?”周壑川转身看他,往贺舒面前走了一步,他人高腿长,一步迈出来就有一种浓浓的压迫力势不可挡地横推过来,“这本就是事实,我为什么要否认?”
贺舒敏锐地发觉周壑川今天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怎么说呢,在他面前周壑川一向是内敛深沉的,今天却格外锋芒毕露。
——但是,真是他妈帅爆了。
好在贺舒还知道正事要紧,他按捺住自己蠢蠢欲动的色心,正色说:“那在你心里,贺巍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闻言,周壑川微不可见的皱了一下眉——不对劲。
贺舒不是毫无章法的人,他看起来行事随心所欲,实则自成体系,做事一定是师出有名的。现在他莫名其妙问出这句话,肯定是有目的的。之前出了什么变故导致他变了态度?他问这句话的目的是什么?试探贺巍然和他在自己心里的地位?
不,不像,贺舒不是这种人,就算他心里想知道,也是不屑于把和死人争地位这种事宣之于口的。
难不成——
周壑川心里重重一跳。
然而他微妙的神色变化却让贺舒想歪了,他想起之前周壑川那个极尽抹黑之能的刺耳评价,实在不想再听第二遍,赶紧提声说:“我劝你谨慎点,周壑川,你比我更清楚你说出这话之后要付什么样的责任,和,以、后、你担不担得起这句谎话的后果。”
这句话里的暗示太明显了,周壑川的心脏在他胸腔里一下一下地发狠冲撞,好像随时能把他心口砸出一个大窟窿。他看着贺舒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仿佛能感受到他大脑里的神经一根接着一根如临大敌般绷紧了。
他嗓子发紧,“我——”
贺舒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耐心,他觉得自己纯粹是没事找病,问个问题还要起兴的臭毛病他是什么时候染上的?简直是浪费时间!
他抬手止住周壑川还未成型的回答。
——殊不知,就这么一个动作在这一刻,瞬间打破了时间的壁垒,成熟与稚嫩,虚弱与健康,所有的微不足道的差异都在这股巨力之下无声湮灭,和周壑川记忆中无所不能杀伐果决的男人完美重合。
他锁住周壑川目光,一字一顿地说。
“我就是贺巍然,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