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可能。
那建于岛屿西面,堆满了无数书籍的“长河千载”楼不过是原家推出的一个障眼法,真正藏了秘密的,恐怕正是原音流日日流连却不被众人放在心上的“流光一忽”楼!
孙行云目光如烟,飞快掠过重重纱幔后的每个人,最终定在主座之前。
更有可能,秘密既不在长河千载楼,也不在流光一忽楼,而只在原音流身上——
但他很快徐徐吐出了一口气,放松自己刚刚紧绷起来的身躯。
今日到此之人全为天书,他们聚集于此,便是为了自正主身上抢夺逼问天书。
他的武力与其他人相比并无太多优势,他也从不以这种优势行走幽陆……
刚才一扫之间,孙行云已将厅中所有的陈设人群一一记在心中,端坐在首位,牵引了所有人心弦的原音流自不去说,其他敲鼓的、弹琴的、跳舞的,也全是三五成群,不好下手,唯独一个吹笛的年轻人坐在角落,孤孤单单,左右只有白纱。
孙行云推案而起,端着杯酒,带点微醺模样来到吹笛人身前,屈指一弹,一粒天金朝对方身上落去。
恰是同时,盘腿坐着吹笛的人抬起头来,又因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而吓得向后一退,那粒金灿灿的珠子顿时落到地面,咕噜噜滚了一圈,重新落回孙行云脚下。
想打赏个吹笛的却没有打赏着,孙行云不免有些尴尬与恚怒,但一切都在他看清楚吹笛人的样貌之后烟消云散。
只见那人高额悬鼻,双目点漆带情;长眉丰颊,红唇似笑含嗔。一眼过后,这人唇角的笑意就荡到了眼底,抬手一揖,声音清清朗朗,干干净净:“贵客好。”
明明方才并未将歌舞声乐入心入耳,孙行云听见这道声音,还是在瞬息间忆起了方才那道穿云而过的笛音,也是如此清幽脱俗。
他心中好感大炙,本想与人分酒,一眼落下,才发现自己只带了一只杯子过来,不由嗟叹:“好人好笛无好酒!”
吹笛人道:“酒在杯中。”
孙行云:“只有一杯。”
吹笛人:“共饮何妨?”
笑意犹如传染一般,从吹笛人脸上攀上孙行云的面孔。
孙行云席地而坐,询问这人:“你是此地之人?”
吹笛人笑道:“正是原府之人。”
孙行云调侃道:“原府乃天下清贵藏书世家,贵主人喜好音律,却不将音律作为雅事,而是日日笙歌饮宴,放浪形骸,家里人竟无一觉得奇怪吗?”
吹笛人相貌轻轻,口吻却老气横秋:“这又有何奇怪,苦读诗书是一日,寻欢作乐是一日,寻欢作乐自然比苦读诗书来得愉快悠然,原音流也不过一介俗人,俗人做俗事,相得益彰。”
孙行云道:“你这话不怕传入贵主人耳中?”
吹笛人笑道:“不怕,他是清风不萦耳,万事不过心之人,记不得这点小事。再说了,我与贵客一见如故,贵客难道会将我卖了?”
孙行云心中极是欢喜,嘴上却故意说:“我看他分明不是这种人,恰是一个斤斤计较、无事折腾、连吃个包子都有千百种讲究之人。”
吹笛人:“吃个包子可不是小事。”
孙行云:“哦?”
吹笛人:“人生在世,吃穿住行。原音流是个俗人,俗人做俗事,这几样当然得做到极致了,为此漏出两本古籍,也没什么不可以。”
孙行云一阵感慨:“败家子。”
吹笛人也感慨:“总归还有个家可以败,幸甚,幸甚。”
孙行云:“这样说来,原音流衣食住行,无一不精了?”
吹笛人认认真真:“不错,他可是个钟爱享受之人,若有朝一日有人能将举世无双的食物放在他面前,哪怕里头同样加了举世无双的毒/药,他说不定也会品尝一番。”
孙行云心头倏尔一动,这短短的一席话中,他既知道了原音流的喜好弱点,又从原音流的喜好弱点中推断出对方会有行为模式,更为天书到手平添了几分胜算。
他看着吹笛人越看越喜欢,尽管还不知道对方名字,心头已经盘算开了:现在原府因为天书一事已为各路人马所关注,注定不能平静。他不如趁今日之机,一面夺书,一面夺人,料定日后原音流既追不回书,也追不回人!
他心中念头急转,眼中神光闪烁,手上不觉用了几分力,轻薄的杯壁承受不住骤然增加的压力,“哔剥”一声,裂出数道纹路。
这时恰是旧曲将歇,新曲未生之际,杯壁碎裂的声音不大不小,却犹如弹指一挥,正正敲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之上。
孙行云立时发现了这一点,刚暗叫一声不好,便见大厅之中,变生肘腋,数十道身影自帘幕之后突而蹿起,犹如黑电般急掠自半空,四下白纱碎裂,如蝶翼纷纷坠地。孙行云慢了一拍,抬头看去,只见前方蹿出的是叫百姓色变的“黄河鬼”,后方飞来的是止小儿夜啼的“白骨女”,左一个三刀杀人“刀三变”,右一个剑败英雄“剑无恨”,似乎整个大庆王朝的英雄豪杰都聚集在这小小的厅堂之中了。
再一瞬,群人未至,兵器先到,笼罩在原音流身前的纱帐眨眼间便被撕裂万千,露出躺在后面云床上的木头假人!
木头假人?
急掠向前的众人为之一顿,只有木头假人身旁的身旁的彩色鹦鹉吃了一吓,顿时拍打翅膀飞将起来,用之前“原音流”的声音开口乱叫:“好多人啊,好多人啊,吓死鸟啦,吓死鸟啦!”
糟糕……!
众人脑中俱都升起同样的念头,可此时已是瓮中捉鳖,拉网收鱼之际,只见敞开的窗户与门廊之外,无数甲胄齐全的兵士腰别千锻刀,手持神机弩,对准厅中众人,只一轮齐射,便将天上众人打落地面!
此刻,不止是已动手的这一群人,就是站在旁边的孙行云因这兔起鹘落的变化惊愕难言,他看着被兵士围在中间的人,又看着兵器上刻着“天蛛”二字的禁卫。
禁卫天蛛,地网天罗,再难逃脱!
孙行云心中十分震动,未及平复,又发现了厅中另外一个不对劲之处:众人动手,禁卫出现,周围却鼓乐不歇,高台之上舞女依旧飞旋。
什么样的乐师舞女能有如此的镇定功夫?
他不由定睛再看,方才发现他之前隔着纱幔看见的那些敲鼓的弹琴的跳舞的,身上全牵了细细的线。它们随着细线的牵引而行动,竟全不是真人!
但之前和他说话的那个吹笛人可是货真价实的真人!
他是这舞乐声中唯一的真人,那他究竟是——
孙行云心中翻江倒海,霍然转头之时,暗器已照着吹笛人方向脱手甩出,身躯看似一同向前,实则乃是往吹笛人身旁敞开的窗户逃生而去!
暗器飞快,犹如箭矢离弦,倏忽而至。
人也飞快,比箭矢更快两分,眨眼既逝。
暗器到了吹笛人身前,人也到了窗户之前,连一息也不用,便能天高海阔,脱出樊笼!
仓促间,只见那依旧盘坐在原地、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厅中混乱一幕的吹笛人方才见暗器袭面,顿时“哎呀”一声,慌乱地打翻了身旁的一座鎏金镂空小香炉。
香炉打翻,周围突卷起“咻咻”风声,孙行云眼前一变,只见宽敞的大厅突然变成了被无数丝线悬连的巢穴,逃生的窗格也在不知何时布满了丝纹,一道道透明的丝线出现在他的眼前,也翻出在他射出的暗器之前。
一条丝线被疾飞的薄刃划断。
三条丝线被疾飞的薄刃划断。
十条丝线缠住剑柄,二十条丝线饶住剑身,最后只剩下剑尖一点,前势尽消,在吹笛人咽喉之上轻轻停下。
一切皆落。
一只手抬了起来,捏着剑刃,将它轻轻挪开,剑光如水,明晃晃映在这只修长白皙,吹弹可破的手掌上时,只叫人担心他会否一个不小心,便让利刃伤了指尖。
吹笛人笑道:“俗人做俗事,听听歌,编编曲,岂不逍遥?何必动刀动枪,惹一身是非与烦恼?”
兵士已一拥而上将孙行云压在地面。
孙行云自下而上奋力看去,极目凝视,将吹笛人的容貌牢牢刻在脑海之中:
“你是,原来你才是……”
他一念清明,弄清楚了前因后果:
“原、音、流!”
这一下,他也看清楚了殿中模样。只见殿宇里头并不如外头给人的感觉那样宽敞阴森,不过内外两室,一间会客,一间清修。各色家具虽料子不错,但显然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估计自上一辈、或者上上一辈掌门那里传下来之后就没有换过。
原音流向内室走去,看见一位白发老人躺在锦被之中。他双目闭合,脸上蜡黄,双手枯瘦,呼吸似有若无,若非曾不止一次见过晏真人,原音流怎么也不会以为躺在床上的枯老头子就是叱咤风云,功参造化的剑宫掌教。
他刚来榻边三步,床上仿佛睡着的老人忽地睁开眼。
过往清明的眼神已被浑浊和血丝取代,但看清是原音流后,晏真人还是微微一笑,说:“音流来了……坐!”
最近的椅子藏在床头之前,原音流走过去搬了一下,没有搬动。
晏真人吐出一口浊气,微抬起手,招了一招。
掌劲化风,将椅子搬到床头。
原音流施施然坐下。
晏真人:“十年前我问你一次,十年后我再问你一次:留在剑宫学武如何?”
原音流:“不学。”
晏真人:“你娘根基非常常人,乃百世不出之奇才。你只要有你娘的一半根基,进境不会输幽陆上任何一人。”
原音流微笑:“不学。”
晏真人叹了一口气:“不学武,就别下山了。”
原音流也叹了一口气:“真人,你现在还有精力管我吗?”
晏真人淡淡道:“不过练功出了岔子而已,不必大惊小怪。”
原音流又道:“真人玄功非常,能让真人躺在床上起不来身的岔子,恐怕不小吧?”
晏真人闭目不语。
原音流:“真人?真人?”
他连唤了两声,也不见晏真人回答,不由凑近前去,仔细看了晏真人一眼,见晏真人气若游丝,面如金纸,只比死人多了一□□气。
原音流:“……”
他慢吞吞从袖中摸出一把折扇,抖了来开。只见扇面薄如蝉翼,随手一挥,便将日光捕捉,粒粒栖于扇面。
这样扇了几下风,原音流才支着额道:“糟糕,麻烦大了。”
副殿之外,其余人已被薛天纵派遣去收拾原音流的房间。薛天纵自己则和端木煦一起,站在花园之中等待原音流。
不多时,房门一声“吱呀”,两人齐齐转头,见原音流神色凝重,走了出来。
端木煦沉声问:“音流出来了,掌门可好?”
原音流沉重道:“掌门病体支离,未说两句便陷入昏迷了。”
这话一出,端木煦心下一咯噔,也顾不得多加寒暄,抢步进入副殿,来到晏真人床前,执手扶脉。
片刻后,端木煦放下掌门手腕,似早有预料,神色虽沉,却不非常急迫,转向原音流问道:“掌门可交代了什么?”
原音流不疾不徐:“真人与我叙了叙旧情,说将离禹尘剑借我一观。”
同样跟进屋中的薛天纵看了原音流一眼,这一眼迅疾如电,其中似乎带着些许不信。
但下一刻,端木煦冲原音流和蔼一笑:“不错,掌门确实如此吩咐过。”
原音流:咦?
端木煦一字一句:“掌门吩咐:‘原音流入剑宫门墙,可掌离禹尘剑’。”
原音流:“但我并未有加入剑宫的想法……”
端木煦不理原音流,转对薛天纵说:“将原西楼带入收拾好的精舍,明天接天殿上,原西楼会择一授业恩师,入剑宫门墙。”
原音流:“……”
薛天纵:“是,三师叔。”
山上刚下了一场新雪,白雪浅浅没足。
自接天殿出来之后,薛天纵的两个徒儿与言枕词就被一起打发来剑宫精舍处,为原音流布置房间。
一样样素日在剑宫金银玉饰、锦被绮罗被搬进精舍。罗友捧着如云轻的云蚕织绒被铺在床上,褚寒抬着人高的七宝珊瑚放在房间角落,言枕词则端上了一盘子宝殿龙船、仙宫玉女的牙雕根雕,准备摆在多宝阁上。
将这些东西摆到一半,罗友终于忍耐不住,把东西一放,激动抓着身旁两人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看三师祖那殷殷关切的模样,再听三师祖说的掌门重病也要见原音流一面!唉,之前在剑宫流传的小道消息居然是真的!原音流真是我们掌门的血脉啊!”
言枕词不敢相信:“为何原音流会是掌门的血脉?就算掌门对原音流颇为关心,也不能说明掌门就和原音流有……有什么。”
罗友清咳一声,神秘道:“言师弟啊,之前我不是信誓旦旦和你说原音流会是我们的小师叔吗?这根由其实出在原音流的母亲身上。原音流之母姓巫,名颐真。巫真人天姿绝俗,名动幽陆,是幽陆第一美人。当年幽陆叫得出名号的英雄豪杰十分之九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之下,剩下的那些全都不近女色……咳,总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们掌门喜欢上了巫真人,也曾与巫真人单独相处过,奈何……”
“奈何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那年秽土异动,巫真人身陨。从此一诀成永别,佳人芳魂不入梦。掌门痛心之下,斩情绝爱,献身大道——”另一道声音响起,接了罗友的话。
精舍中的几人齐齐回头,见原音流正站在外院的篱笆之前,闲闲接话。在他身旁,还有一个沉着张脸的薛天纵。
“这、这……师父,原公子,你们,你们来了?”罗友罕见结巴起来。
“是啊。”原音流长长一叹,“我本不想过来,无奈剑宫不肯放人——”
“原公子先休息吧。”薛天纵吐出一句话,一个眼刀过去,罗友与褚寒身下跟安了弹簧似的,飞快跳到薛天纵背后。
薛天纵又道:“原公子可在此斋戒静心。明日午后,你我就是同门了。”
原音流叫住了人:“薛道长。”
薛天纵停住脚步:“何事?”
原音流笑道:“薛道长号称‘东剑’,为三代弟子之首,可拿过剑宫至宝,离禹尘剑?”
薛天纵冷淡道:“原公子不用费心挑拨了。安心等待明天的收徒仪式吧。”
言罢,他不再停留,带着弟子离去。
精舍之外,是萧萧玉竹。玉竹之后,磨剑崖隐约可见。
走到半路的薛天纵停步,对两个徒弟之外的第三人说:“跟着我做什么?你的师父呢?”
言枕词并非跟着薛天纵,只是准备去主峰。
他不及回答,薛天纵已一皱眉:“是外门弟子吗?也罢,你暂且别回外门,先呆在精舍处做个洒扫吧,主要负责原音流那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