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间房子看起来半新不旧,但显然是主人疏于打理,以至于外头看起来身为破烂,房檐上甚至还挂着厚厚的蜘蛛网,在街头这一排簇新的房屋里显得鹤立鸡群。
“娘,二舅舅真的住在这里吗?”葡萄牵着姚景语的手,仰头问她。
姚景语点头:“对,一会儿葡萄见到人可要乖乖地叫哦。”
“好!”葡萄笑得两眼弯弯,一口应了下来。
敲了几声门并无人应,姚景语在心里吸了口气,带着人推门走了进去。
迎面而来的是刺鼻的酒味,姚景语下意思地皱了皱眉,葡萄则是直接捂住了鼻子,皱着小脸脆生生地道:“好臭呀!”
姚景语没有回应她,而是抿着唇继续往里走。
没走几步,一个酒坛子骨碌碌地滚到了她的脚边,里面传来一声清晰的酒嗝声。
再往里走去,内屋的角落里,一个披头散发身着粗衣麻布的男人醉晕晕地趴倒在地上睡得正香。
那人形销骨立,瘦得厉害。
虽然看不到正脸,那道蜿蜒而下的细长疤痕却让姚景语瞬间热泪盈眶——
二哥真的没死!
正欲上前,外头响起一声狐疑的女子声音:“你们是谁?来我家做什么?”
说话之间,那女子已经进了内室,姚景语扭过头去,就见一个身形高挑梳着满头小辫子的年轻女人背着药篓走了进来。
那女人看起来二十多岁的样子,像是北元本地的女子。
姚景语和她视线相撞的那一瞬,很敏锐地察觉到她眼里的防备之意渐渐褪去,心里不由得奇怪,难不成这女子认得她?
那女子看了她一眼,然后就径直越过她走到了姚景易身边,将背上的药篓放下,习以为常地将他拉了起来往床上走去,一边走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地骂道:“喝喝喝,成天就知道喝,早晚有一天给你喝死!”
姚景易许是认出了来人,非但没有一点儿生气,反而是傻笑着将自己的身子倚在了那女子身上。
那女子力气极大,将一个大男人搬到床上也不见有半分喘气的。
姚景语看着两人相处的情形,心里的震惊不言而喻,什么时候见过姚景易这般傻里傻气甚至像个小孩子一样?
他不回去,是为了这个女子吗?
姚景语不由得将目光定在那年轻姑娘身上——
鹅蛋脸,杏眼剑眉,眉宇之间带着浓浓的英气,身姿高挑,但却看不出一点儿粗犷,与他们这一路来见到的那些北元牧民女子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那女子恍若未察觉般丝毫不在乎姚景语灼灼的目光,径自打水过来帮姚景易擦脸,然后再帮他褪了一身臭烘烘全是酒味的外裳,用力扔到地上,嘴里还不停地咕哝着:“回头等你起来自己洗,不然全给你扔了!”
这般熟稔,竟像相处多年的老夫老妻一样。
那姑娘要给姚景易换衣裳,姚景语便带着葡萄和其他人去了外室等候。
彼时,夜一道:“王妃,这女子应当就是察汗王府的小郡主了。”
姚景语蹙眉,忆起了之前打探到的那些消息——
察汗王孟德是北元唯一的异性王,在国事上一直保持中立,但因为手上有兵权奇迹般地在北元两大政权般维持平稳多年,是两派都想拉拢的人物。
小郡主名曰孟古青,原是孟德最宠爱的女儿。
只是四年前不知何故触怒了他被赶出王府,继而一直和姚景易生活在平远城里。
姚景语也是从姚景易这几年的身边人查起才知道这件事的,难道说孟古青被赶出王府是因为二哥?
不知为何,姚景语忽然想起了王氏还在的时候曾无意中和她透露过她和二哥其实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恩爱,反而是和那些无甚感情相敬如冰的夫妻差不多,王氏一直想生个儿子,可倒最后却没能如愿。
又想起刚刚姚景易明明已经醉得不醒人事,却对孟古青十分依赖——
难不成他们一早就相识了?
带着重重疑问,思虑之间,孟古青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姚景语朝她颔首,她也落落大方地回应,然后走上前帮她倒了碗茶,说道:“你是姚家七妹吧?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委屈了。”
姚景语摆手,又问道:“是二哥告诉你的?”
孟古青一眼就认出了她,想必对她也是有些了解的。
孟古青自顾自地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不拘小节道:“嗯,偶尔他心情好的时候会说,喝醉了我问话他也会说。”
顿了顿,又撇嘴道:“只不过大多数清醒的时候就没那么好伺候了。”
“嗯?”姚景语挑眉,朝她递了个不解的眼神。
又往屋子里扫了一圈,这才发现,这屋子虽然不大,但是面对面有两件卧房。这屋子只住着二哥和孟古青两人,难道说他们之间并不是她想得那样?
孟古青是个直爽性子,有什么就说什么:“和你说句实话吧!一会儿他酒醒了之后你可别说要让他回家的话,他不会听的,而且那副臭脾气搞不好还会直接将你撵出去。”
“二舅舅那么凶吗?”葡萄眨巴着眼睛,从姚景语的手臂之间钻了一个小脑袋出来。
孟古青也喜欢这可爱的女娃,闻言,只是笑了笑——
姚景易那副臭脾气可不是凶得要死么?
她记忆最深刻的那次是姚老国公的死讯传了过来时,他不仅发疯将整间屋子给砸了,而且自己也差点醉死在家里。
那时候他身上的伤还没完全好,这么一折腾,差点去了半条命。
后来整个人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再不提要回去的话,仿佛忘了自己曾是驰骋沙场的将军,忘了自己是姚家二郎一样。
孟古青说道:“其实也不全是他的错。他那个人很是骄傲,尤其往常又以一手剑法闻名天下,现在手废了,敬重如山的父亲还死在了那场战役里,他接受不了这种打击。”
姚景语垂了垂眸,然后看着她问道:“你和二哥,一早便认识吗?”
孟古青扬眉:“这个自然,十几年前就认识了。要不是因为我是北元郡主,现在你说不定得叫我一声二嫂了!”
仿佛事不关己般说得毫不在意,但姚景语还是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底一闪而逝的忧伤。
早年北元因为物资匮乏没少骚扰过南越的边境,姚家军也曾和孟德带领的队伍交手不下数百次。
孟古青性子活泼,男扮女装随着父亲来了边境,时常喜欢去边境两城闲玩。
有一次姚景易救了她,一来二去,两人先是朋友,后来姚景易知她是女子——
两人曾月下盟誓,互许终生。
可惜好景不长,姚景易知道了孟古青的真正身份,认定了她接近他是别有所图。
无论她怎么解释,姚景易还是固执地砸碎了他们的定情信物。
再后来,她便听到了回京后的姚景易火速成亲的消息。
听孟古青三言两语说完之后,姚景语心里不禁扼腕,大概二哥也早就后悔了吧?
“那他怎么会来到北元的?”姚景语不明白,当时明明该是在天井关那边才是。
孟古青在姚景语身后那些面色冷清的黑衣侍卫身上扫了一眼,勾着唇道:“因为那场战役,安乐侯和凰熙公主插了手。”
她也是无意中听父王提起才知道的,虽然对这背后捅人家刀子的事特别不耻,但到底和她没有关系,她只想把姚景易救下来。
姚景语听到这这事的第一反应是震惊的,后来转念一想,横竖她与宋珏和宋华沐之间也不能共存,再多一项罪名,无非就是更深了一层仇恨而已。
“郡主,不管怎样,我都要代二哥还有全家人谢谢你照顾了他这么久。”姚景语面色诚恳道。
孟古青摆了摆手,大碗喝起茶来:“反正我也不是为了你们才照顾他的。”
说着,就起身将刚刚放在小炉上煮好的醒酒药端了进去。
姚景易出来的时候,姚景语已经等了约莫有两个时辰了。
其间,葡萄无聊,和她说了会话之后,就坐在她的腿上搂着她的脖子睡着了。
姚景易一眼就看到了葡萄,不知是不是因为想起了自己那两个玉雪可爱的女儿,眼中微微有异色划过,缓缓走过来坐了下来。
姚景语转过身让夜一抱着葡萄先带着人在门外等着,孟古青见状也识趣地退了出去:“我给你们做饭去。”
姚景易没有回应,孟古青见怪不怪,早就习惯了他别扭的样子了。
两人一时间相顾无言,后来还是姚景语率先开口——
她看着他胡子拉碴的样子,启唇道:“说句实话,二哥真的是让我有些意外。”
姚景易迎上她的视线,似笑非笑道:“应该是失望吧?”
“二嫂去了,是在我回京城的前夕投河自杀的,说是想念你。”姚景语话锋一转,同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想等他脸上的反应。
出乎意料的,姚景易面上十分平静,仿佛死的那个不是共有一双儿女的枕边人一样。
姚景易原本性子就阴沉,这几年的颓废让他整个人像蒙上了一层阴霾一样,他冷笑着对姚景语道:“你信吗?”
姚景语愕然,信什么?
信王氏是为了他殉情而死?
对于这件事,她半信半疑,但也找不到其他理由来解释。
“二哥这么说,是否知道些什么内情?”姚景语微微缩起瞳孔,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一样。
姚景易却忽然收了势,道:“没什么,你想多了。”
他不亲近王氏,固然是并没有真心爱过她,最重要的是在两个女儿三岁的时候他曾发现过她并不是普通的官家小姐。
那个时候没有说出来,一则是为了女儿再来也自信自己可以看得住她,只是却再不会拿她当自己的妻子。
既然王氏都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了,这件事他也不会再和姚景语说。
毕竟,父母的事不该连累到女儿身上。
“你这次来,是为了让我回去?”
姚景语眉峰高挑,觉得他问这个问题有些可笑:“不然你以为呢?”
姚景易笑了一声,像是讥诮又像是在自嘲,随即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孟古青在外头的厨房忙得热火朝天的样子,嘴角有一抹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笑容。
他缓缓道:“姚家那个英勇无匹的二郎已经死在战场上了,现在在你面前的,不过就是具皮囊相同的废物而已,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姚景语轻哼了一声:“那茹儿和菀儿你也打算不管了是不是?她们已经没了母亲,你还要让她们连父亲都没有是不是?”
姚景易背对着她的身躯微微颤了一下。
姚景语继续趁热打铁道:“你和郡主应当还没有在一起吧?让我来想想,郡主为了你屈尊降贵窝在这种小地方,可你却一再地冷脸相对,是为了什么呢?其实不是不爱,只是你自卑你害怕,你觉得现在的自己配不上她是吧?难道你就准备一直这样下去,让郡主一生蹉跎吗?”
“闭嘴!”姚景易豁然转过身,完好的左手将案几上摆放的茶碗一股脑儿地扫到了地上,碎裂的瓷器声将屋子里沉闷的空气尽数打破。
他红了眼睛,有些狂躁地大步走到她面前,仿佛要将长久以来积压在胸口的郁气全都发泄出来,他怒目冲她吼道:“你懂什么?你凭什么说这些话?”
继而抬手一指门外,起伏着胸口道:“姚景语,带着你的人马上给我滚,以后再也不要来这里!”
果然,这脾气,还和当年阴沉暴躁的姚景易一模一样。
姚景语不怒反笑,她眯了眯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重重的一个巴掌往他脸上扇了上去:“这一巴掌,是替爹打的。”
姚景易的脸被打偏到了一边,还没反应过来,姚景语反手又是一个巴掌:“这一巴掌,是替茹儿和菀儿打的。”
第三个巴掌,她用尽了全力,直接将他瘦弱的身子掼到了地上:“最后这一巴掌,是替姚家军那些伤亡的将士打的。”
顿了下,她眼中通红,居高临下地冷声指控:“像你这种孬种,怎么配为人子、为人父、为人将领?”
姚景易也不知是被打得太狠了,还是无脸面对她,一直伏在地上连她离开都没再起来。
彼时,姚景语刚打开门,就见孟古青端着一碗青菜迅速缩回了往里头打探的身子。
菜已经不冒热气,显然孟古青在外头已经站了许久了。
见她要离开,孟古青挑了挑眉:“不留下来吃顿饭?”
“你为何不阻止我打他?”姚景语答非所问道,总觉得这姑娘思维和旁人不一样,换做了别人,只怕早就冲进来和她拼命了。
孟古青笑眯眯道:“打得好,我也觉得那家伙就是欠打!”
说着,还兀自低声嘀咕了句:“敢情平时我都是对他太好了,要是我也时不时几个耳光就甩上去,保管他也不敢酗酒了。”
当然,心里想想归想想,真要打,孟古青还是舍不得的。
姚景语觉得这姑娘和她有种相逢恨晚的感觉,刚刚被姚二气得不轻的心情倒是好了不少。
正好这时候葡萄醒了,姚景语将人接了过来,葡萄抱着她的脖子好奇朝屋子里头望了一眼:“二舅舅呢?”
姚景语笑着对女儿道:“二舅舅还没醒,咱们先回客栈,明天再过来。”
孟古青暗自撇了撇嘴,敢情人家这是准备住下来打持久战啊?
待她们离开后,孟古青进了屋子里,彼时,姚景易还趴在地上维持着刚才的动作一动不动。
孟古青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发泄般用力将手里端着的菜碗磕在了桌上,走过去扯着他的肩膀将人拉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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