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血色的身影,终还是,全数,消失在了远处尽头的拐角。
不见了。
兴许,再也不见。
凤瑶瞳孔骤颤,分不清心底是何感觉,只觉幽远怅惘,甚至,酸涩四起。
待再度在原地立了半晌,她才稍稍回神,极缓极缓的转身,拖着沉重如铅的双腿,开始往前。
漫漫长路,孤身一人,伤痕累累,且又无车马代步,更无金银细软以备不时之需,再加之此番满身是血,狰狞之至,想必她要走出大周之境,从而回得大旭,无疑是,难如登天。
奈何,心有记挂,不愿放弃,心底强行而来的志气与坚持,也在一遍又一遍的鞭打着她的心口,她的神经,催促着她务必得往前,继续往前。
足下早已沉重如铅,行走艰难,四方之中,雪白荒凉,毫无人烟,只是,这条官道上,凹凸不平,诡异的起伏延绵,虽层层的白雪覆盖在道,遮住了道上那些所有起伏之地,但凤瑶心底却是清楚,那些凹凸不平之地啊,定有尸骨,有被白雪,埋葬着的尸骨。
心底透明,思绪也越发的厚重怅惘。
而那前方不远的关卡,已无重兵埋伏,待得走过那两山狭窄之处的关卡时,也再无滚石招呼,利箭相迎。
曾还记得,昨日途径此地之际,还有重兵而随,死伤惨烈,却也仅是一日之间,重兵皆亡,无一生还,便是那徐桂春一家,此际,也不知何处,更不知生死。
那些所有所有惨烈的记忆,一点一点的清晰浮现,无论如何怎么压制,都全然压制不得。
因着心绪不稳,且关卡前方的道路皆是陡峭的下坡,行走之中,本是颤抖僵硬的两腿,此际终是控制不住,脚底也蓦的一滑,整个人顿时倾身不稳,蓦的朝下坡之路滚下。
瞬时,整个人天旋地转,酸涩疲软的身子,此际竟也无力气挣扎自救。
她眉头大皱,心口瞬时陡跳到了嗓子眼,两手也蓦的强行用力挣扎,然而即便如此,却终是无用,身子依旧朝下方滚去,天旋地转,脑袋胀痛之至,疲惫焦急的神智几近晕厥。
却也正这时,一道衣袂簌簌声骤然破空而来,速度惊人,不待凤瑶反应,一手已是骤然勾住了她的腰间,顷刻之际,她朝下滚落的身子顿时骤停,脑袋的晕厥之症,也在这刹那得到缓解。
她大松了口气,却也不知是因太过震撼与惊诧,心口的跳动竟越发激烈。
她紧闭的眼,终是蓦的睁开,待得迅速朝上一望,则见,面前之人,正一手勾着她的腰,一手扣住了官道旁的一棵树,从而以身为绳,彻底的‘拴’住了她,
他面色苍白之至,惨如白纸,且他那满是血色的袍子上,此际仍有新鲜的血肆意喷出,那些血,不仅重新染湿了他的血衣,甚至,还渗透而出,在他身下的雪地上刹那蔓延一片。
那片血,无端刺痛双眼,心绪澎湃高涨,所有坚强而来的淡定与坚强,也终归还是再度被他的所作所为全数击得溃不成军。
她眼睛酸涩难耐,终还是没忍住落泪。
这两日落泪太多,感性之至,且每次落泪皆因震撼入心之事,但如今因着这颜墨白,这番满腹的酸涩甚至抑制不住的泪意,是出自内心最深的紧张,甚至柔软。
“颜,颜墨白。”
她颤颤抖抖的启了薄唇,哽咽颤抖的溢了声。
颜墨白满面惨白,却仍是临危不乱,发紫干裂的唇瓣微微而动,脱口的嗓音,嘶哑磅礴,狰狞虚弱得令人心痛。
“长公主,微臣的手酸了。”
犹如调侃一般,他话语内容显得略微懒散,然而这脱口的嗓音,却是艰难直至。
凤瑶瞳孔起伏不定,酸涩难耐,面颊上,一股股温热的感觉齐齐滑落。
心口在一层一层的鞭打与颤抖,她终是不敢再耽搁,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她开始手忙脚乱的坐起身来,随即急忙伸手将颜墨白也顺势扶了起来,眼见他浑身是血,地上也溢了一片刺目的鲜血,她浑身发着抖,脱口的嗓音僵颤而又惊恐,“让我看看你伤口。”
惊急之中,连自称都已不自知的废却。
待得她颤抖的手即将要触上他的腰带,他终是伸手,稍稍扣住了她的手腕,似在强行忍耐着疼痛似的,嘶哑平缓的道:“微臣无碍。”
这话一出,凤瑶却全然不信,两手越发的开始挣扎,想要全然挣开他的手,奈何他也极为执拗坚持,扣着凤瑶的手腕分毫不松。待得凤瑶挣扎得厉害了,他浑身皮肉撕裂,疼痛剧烈,一时之间也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凤瑶陡然僵住,手中的动作骤然停歇。
却也正这时,颜墨白突然伸手,极缓极缓的将她圈在了怀里,随即下颚稍稍而垂,低在了凤瑶肩头。
“凤瑶,先随我去楚京可好?待得你与我一道处置了赢易,国舅定主心骨倒,那时,大旭之国,定也能,顺势而安。”
一股股热气,逐渐吹拂在凤瑶脖子,耳畔溢出的嘶哑嗓音,也显得艰难而又厚重,无奈,甚至期盼。
也不知是否被他嘴里喷出的热气温到,亦或是被他的怀抱温到,凤瑶满身的脆弱再度肆意蔓延,整个人,终是放松了身子,肆意窝在他怀里,无声而泣。
是了,哭泣。抑制不住的哭泣,似如情绪崩塌,却又不知何故。
颜墨白也未再言话,仅是静静环着她,无声而伴,待得许久许久,凤瑶稍稍停歇哭泣之际,他才满目幽远的望着前方,继续嘶哑努力的道:“前路不平,任你独自回国,我并不放心。如此,语气满身狼狈狰狞的回国,不知性命安在,不如,随我一道回楚京,再去曲江之上,迎击赢易。待得赢易被挟了,大旭兵卫降了,那时候,大旭京都城内的国舅,定没了撑腰之人,一旦许儒亦与国舅甚至刘太傅施压,微臣再飞鸽传书于朝中几人开始护幼帝皇权,那时候,便是你未及时归得大旭,大旭,也能安好。”
说着,嗓音一挑,话语拖曳幽长,“凤瑶,随我回楚京可好?”
凤瑶满心震颤,眼睛酸涩难耐。
颜墨白的话,一字一句入耳,清晰之至,也在肆意摇晃着她最初的决心。
他说得没错。
此番她姑苏凤瑶满身孱弱狼狈,别说回得大旭,便是走出大周都难如登天,亦如此际之事,她这才未走出一里路,便已疲乏得快要累亡,甚至也要冷得将亡,从而满身颠簸,足下不稳,滚落官道。
倘若方才不是颜墨白出手,她许是已然摔晕,从而,冻死在这片雪地里。
思绪至此,悲凉重重。
凤瑶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行忍耐心绪,却也从不曾料到,有朝一日,她姑苏凤瑶,竟也能被现实磨得如此渺小,甚至对待命运的为难而毫无还手之能。
“凤瑶,你可愿?”
冷风烈烈里,眼见凤瑶许久不言,颜墨白那嘶哑的嗓音,再度在凤瑶耳畔响起。
这话入耳,凤瑶终是回神,待再度沉默片刻,终是,点头。
好死不如赖活着,她姑苏凤瑶,也终归还是在现实面前妥协。
她撑不回大旭,如此,便也只能听从颜墨白之建议,先回楚京,再对付赢易。兴许如颜墨白说的一样,赢易败了,曲江的大旭兵卫降服了,那时候,远在大旭京中的国舅,也该方寸大乱了。
她努力的开始压制心绪,稍稍合眸,任由自己窝在颜墨白怀里,沉默。
待得周遭气氛沉寂良久,颜墨白终是平缓而道:“今朝能得长公主信任依赖,微臣,定不付长公主所望。”
这话,他说得极为认真,却也极为厚重。待得凤瑶回神之际,本要下意识的就着他这话度量,不料正这时,颜墨白已话锋而转,再度出声,“冷风已烈,天色越发凉寒,许是不久便又欲下雪。此际耽搁不得,长公主且随微臣即刻出发,争取在天黑雪大之际,入得邻近城镇。”
凤瑶下意识的噎了心绪,眉头却是一皱,“但你的伤……”
“微臣的伤并无大碍。再者,便是有碍,此际也无上等丹药而治,也无济于事。倘若长公主当真心系微臣的伤,此际,便且先坚持一下,随微臣即刻离开此地。”
凤瑶欲言又止,但待沉默片刻,终是压下了后话,随即也不再耽搁,纵是满身疲惫,也仍是咬牙强撑着扶着颜墨白起身。
此番又是上坡,行走无疑是极为艰难。只是二人皆未有放弃之意,无论行走得如何吃力缓慢,却也终归还是在往上挣扎。
短短的一截路,凤瑶与颜墨白走了许久许久,待得几近两个时辰全数过去,她才与颜墨白终于行至那两山狭窄相接的关卡处。
凤瑶抬眸,满目复杂厚重的朝前关卡前方那条官道扫了一眼,低沉而道:“此番你我气力皆是不足,精力耗散,若继续往前,许是行不了多远,定当精力耗散。”
“微臣知晓。”
冷风里,颜墨白嘶哑平缓而道。
“那我们该如何?在此地久呆并非好事,前行又路程遥远……”
“长公主先忍忍,待得行至临近城镇,微臣,便有法子联系到楚京心腹。是以,你我如今,最当紧要之事,便是找一个能为微臣去楚京通传话的……活人。”
这话入耳,凤瑶眉头一皱,终还是噎了后话。
二人不再言话,一路艰难往前,纵是行得缓慢吃力,但颜墨白便是满面惨白,对她也是极为悉心照顾。
四方之中,也仍是天寒地冻,冷冽四起,只是二人互相搀扶往前,却也并非太过凉薄寒冷。
待咬牙坚持往前,许久许久,待得天色发暗之时,二人终是抵达了临近城镇。
此际天色已沉,镇上行人并不多,且因凤瑶与颜墨白满身是血,狰狞突兀,一时,也惹得路过之人对她而皆震撼惊恐,远远而避。
“此番虽入得小镇,一旦引起太过主意,一旦与你作对之人知晓,定会差人过来绞杀。”凤瑶强行按捺疲惫得极想瘫软在地的身子,低沉嘶哑的出声。
颜墨白艰难嘶哑的回道:“微臣知晓,是以此番最是安全之法,则是,趁街道行人不多,遇见你我的人不多时,便及时寻找一处破败寺庙,由寺庙中的乞丐,为你我去楚京跑上一趟。”
这话一落,扣紧了凤瑶的手腕,目光朝前方一落,“长公主,随微臣来。”
凤瑶蓦的噎了后话,硬撑着随他朝一侧的巷子拐去。
待行至巷子尽头,再攀了一截上坡,则是不久,一座破败寺庙便已出现眼前。
凤瑶猝不及防的怔了一下。
颜墨白似是知晓她心中诧异一般,低沉嘶哑而道:“大周之人,喜欢将寺庙修在东面的高地上。只要认准大概方向,一路行去,并不会错。”
是吗?
凤瑶瞳孔一缩,心底的疑虑也逐渐消却,而待随着颜墨白踏入寺庙内,便见庙内一角的杂草堆里,正蜷缩着两名乞丐。
许是察觉到了外人来闯,那两人极是敏感,当即翻身抬头而起,随即满目戒备的朝凤瑶与颜墨白望着。
天色昏暗,庙内的光线越发暗淡,凤瑶心底也增了几许防备,奈何颜墨白却如无事人一般,带着她仍旧往前。
直至,那两名乞丐惊恐的用手中的棍子抵在前方时,颜墨白终是携着凤瑶驻了足。
“你们想作何?”
两名乞丐瑟瑟的靠在一起,戒备重重的问。
颜墨白稳住身形,却似不打算任何的拐弯抹角,反倒是薄唇一启,开口便道:“有笔生意,你们做还是不做?”
乞丐纷纷一怔,待得面面相觑一番后,左侧那满身脏腻之人开始试探而问:“什么生意?我们都是讨饭之人,做不来什么生意。”
“倘若,此等生意完毕,尔等可取万金,甚至,还可加官进爵呢?”
乞丐们瞳孔蓦的一亮,身子也因太过震撼与激动显得稍稍发抖。
“有这等好的生意?”他们问。
颜墨白指尖微动,缓缓自怀中掏出两枚玉佩朝乞丐们递去,“此处两枚玉,皆价值连城,当得万金皆不成问题。你们且携着这两枚玉,入得楚京,将其中一枚玉交由楚京兵马大元帅,告知其我正于这寺庙等他。只要此事完毕,这剩下一枚玉,你们,可自行收下。”
“兵马元帅?这人倒是权贵得紧,岂能是我们这些人接触得了的。”
“你拿这玉去,兵马元帅府人,定不拦你们,甚至,还会好吃好喝招待。”
这话入耳,乞丐们顿时越发戒备,“你究竟是何人?”
颜墨白略微艰难的勾了勾唇,“不过是兵马元帅的远亲罢了,本外出游玩儿,不料遇了山贼。是以,我才会与我娘子,流落在此,寻找帮助。若尔等没胆子去楚京,也没胆子收这玉佩,那我,去另外找人便是。”
这话一出,携着凤瑶便要转身,未料刚一动作,两只玉便已被乞丐抢了过去。
“这玩意儿当真这般值钱?”
乞丐们骤然兴奋,一人分得一玉,兴然打量。
眼见乞丐们那等见钱眼开嬉笑的模样,凤瑶眉头一皱,心底也略生担忧,只道是,凭这两名乞丐的反应,无疑是见钱眼开,说不准一旦玉佩得手,过河拆桥也说不准。
她指尖微微用力,开始捏了捏颜墨白手指。
他开始指尖回握,示意她宽心,随即薄唇一启,继续朝那二人嘶哑缓慢的出声,“玉佩提前淬毒,弑心之毒,烈心烈骨,三日之后便可毒发,浑身血管爆裂而亡。只是,想来三日的时辰,也该是能让你们撑至楚京,从而在兵马元帅那里拿得解药!”
“你竟敢害我们!”
乞丐们瞳孔一颤,心口一紧,整个人面露狰狞,恼得不轻。
他们即刻怒意重重的将手中的玉佩一扔,随即满目震怒的朝颜墨白落来,“病秧子!都成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了竟敢还来害我们,找死!”
尾音未落,二人握紧了手中长棍,挥起便独独朝颜墨白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