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袋中,坚持说他装的是这只大黄狗。”
刑警冲周锡兵使了个眼色,轻声道:“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人?”
周锡兵摇了摇头,迟疑了一下才眼神示意依然躺在污水旁,正在由技术人员取证的贝贝:“孩子的手指头有点儿淡淡的烟味,有可能捡过烟头。”
这是物资匮乏的年代,小孩子才有可能做的事情。家里头的大人烟瘾重,买不起烟,小孩子偷偷捡了地上的烟头回去给大人抽。周锡兵现在还不能肯定,贝贝是不是做了同样的事。不管外人怎样看待黄进,这个小男孩对自己的爸爸充满了爱与崇敬。眼下,孤零零躺在泥水当中的小男孩显得分外恓惶可怜。
案情可谓是一目了然了。动刀误杀了贝贝的陈老板一点儿推诿的意思都没有。这个朴实的男人认定了不管是什么原因,他杀了人就该承担责任。临被警察带上车去做进一步调查之前,他还“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朝失魂落魄的黄进妻子实打实地磕了个头,跟她道歉:“对不住,我不是成心害了你孩子的。”
黄妻眼泪簌簌往底下掉:“不是你的错,陈老板,不怪你。我给你写谅解书,不该你担这个责任。”
黄进也跟回过魂来一样,被警察扶着往警车里头走的时候,赶紧附和了妻子的话:“不怪陈老板。是我王八蛋,不是陈老板的罪。”
他像彻底死心了,也不再强调自己装进口袋中的并不是儿子贝贝,而是大黄狗。周围人的议论声让他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抽多了,所以产生了幻觉,将儿子当成了狗装进了口袋。
黄进再一次回头看了眼儿子小小的身体。他早该死了,没错。他那天就该跳下去,阎王爷这是在惩罚他呢。所以,阎王爷带走了他的儿子。
众人默默地推开了,贝贝的尸体被抬到了担架上,法医要对他身上的伤口做进一步检查。陈老板怒急了,在他身上足足捅了有三刀。这个不满五岁的孩子,当时该有多痛啊。他是不是还在挣扎着,拼命地想喊“爸爸,救命!”?
刑侦大队的技术人员带走了那把尖刀,装着贝贝的蛇皮口袋以及原先塞在贝贝嘴巴里头的抹布。
大黄狗不知所措地看着小主人,见人们要将小主人带走的时候,发出了一连串的汪汪声。技术人员看着带头的刑警,请示对方的意思:“这狗要不要带走?”
刑警皱了下眉头,似乎有点儿迟疑。
黄进的妻子却意兴阑珊道:“你们带走吧,我怕我会忍不住杀了它。贝贝最喜欢小黄了。”
周围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众人怒骂黄进不是个东西。就算他一开始是真的想拿大黄狗换钱买粉抽,都不应该。贝贝有什么玩具啊,人家小孩都不稀罕跟贝贝玩,好不容易能有条大黄狗陪着他。
“带走吧。”领头的刑警一挥手,示意将大黄狗也牵上车。这狗看着乖顺的很,也不躲着黄进,不知道到底是记吃不记打,还是有其他原因。
大黄狗又连着汪汪汪叫了几声,坚持要守在小主人身边。大家伙儿看了都忍不住抹眼泪,愈发觉得黄进猪狗不如。这狗对小娃娃的感情,都要比黄进这个亲爹来的深。
人群的外围慌慌张张跑进了两位老人,林奇一眼就认出是黄进的父母。老人家冲着穿制服的刑警露出了个可怜巴巴的笑容来:“同志,我们不是无证养狗。居委会的人已经上门看过了,就准备年后一上班,就带着狗去办狗证。你们不要拉走它啊,我小孙孙眼睛离不开这条狗。”
两位老人分辨不清楚执法车的区别,看儿媳妇失魂落魄的站在车子前,穿着制服的人又拖着狗上车,下意识地就当成了有人来管养狗的事情了。老人的目光落在了林奇身上时,就跟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立刻求情:“林警官,你帮我们说说吧。这狗真打过疫苗了,是居委会的陈主人带着防疫所的人帮忙打的。陈主任说年后就能上狗证的。”
“妈。”黄妻突兀地露出了个笑来,声音木板板的毫无波澜,“不用了,你别麻烦林警官了。贝贝以后都不需要小黄了。”
“哎哟,你讲的啊。”黄进的母亲着急起来,怕儿媳妇是担心养狗费钱,连忙强调,“乡下的土狗,好养的很,什么都吃。我跟菜场的鱼贩子讲好了,我每天去捡菜的时候,过去拿点儿鱼杂就够它吃了。”
黄进的父亲却察觉到了不对劲,颤抖着声音问儿媳妇:“贝贝妈,黄进跟贝贝呢?”
领队的刑警于心不忍地皱起了眉头,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告诉老人真相,他们的儿子涉嫌害死了他们的孙子。
林奇一直担心黄进的父母会晕厥过去。他们不过是趁着过年的时候,短暂地松快了一天,悲剧就无法逆转地发生了。周锡兵开口安慰了老人两句:“你们先放宽心,警察会调查清楚的。”
黄进的妻子却出奇的冷静,轻声喊公公婆婆:“爸爸妈妈,我要给陈老板写谅解书,贝贝的事情不怪他。”
黄父黄母都木木地点着头:“对,应该的,我们家不能再害了别人。”
黄妻“嗯”了一声,声音依旧轻柔:“爸妈,等办完贝贝的丧事,我要跟黄进离婚。”
两位老人没有一点儿惊讶,仍然木木地点头:“对,应该的,是我们家连累了你这么多年。”
去黄家走访将孩子捆绑进了蛇皮口袋的第一现场时,警察想伸手帮着搀扶一下两位老人,却被黄进的妻子拒绝了。她会服侍好公婆的,丈夫是个畜生,但公公婆婆没亏待过她。
太阳藏在了阴云背后。两位老人蹒跚离去的背影瑟缩着,寒风吹乱了他们花白的头发。阳光消失了,他们的世界也许以后都不会再有阳光。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有人说黄妻傻,有人说黄家老两口造孽,嗡嗡嗡的声响吵得林奇头疼。他不得不粗嘎着嗓子吼了一句:“看到吸.毒的后果了没有?哪个再敢碰试试看?”
旁边人都不自在起来,有人小声地嘀咕:“我们又没碰。”
“等你们碰到了就晚了!”林奇猩红了眼睛,吼了一句。
周锡兵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强调道:“要有什么新发现,都及时通知警方啊。知道咱们国家的破案率为什么高吗?为什么治安全世界都羡慕吗?就是因为有群众的支持。咱们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能冤枉了一个无辜的人。”
大家伙儿吵吵嚷嚷地强调知道了,派出所的车子才离开了现场。如果是平时不忙的时候,他们大概会陪着刑警队一块儿走访。只是现在所里头值班的人太少,他们就只能赶紧回去忙自己的工作了。
“这孩子真可怜。”车子开出去后,实习生小江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周锡兵面颊上的肌肉动了动,没有接话。他看过更多惨烈的刑事案件,可是今天躺在污水中的小小身子依然刺得他眼睛疼。他不是没有听到现场群众的议论。他们在怪派出所的人多管闲事,要不是之前民警硬拉着不让黄进跳楼,哪里会有贝贝的惨死呢?
即使让周锡兵自己选择,如果在贝贝跟黄进当中只能活下来一个,那么他也会选择贝贝。成.人具有保护未成年人尤其是孩子的天然义务,贝贝是那样可爱的一个小男孩。
实习生小江问出了车上两位老师不敢宣之于口的疑惑:“咱们是不是救错人了?”
“不要胡说八道!”周锡兵沉下了脸,强调道,“作为警察,有义务保护公民的生命安全。即使是重刑犯被押送到监狱的路上,警察拼了命也得保护他们的安全,这是职业道德。”
小江被吓得不轻,赶紧缩下了脑袋,不再说话。
低气压一直笼罩在派出所中每个人的头上。黄进到所里头报到的时候,也带着贝贝来过。小男孩还认真说过长大后要当警察的心愿。就连所长都拿这事教育黄进,他要争气,别再走歪路,不然他儿子考警察时政.审都过不了关。
这个小精灵一样可爱的孩子,就这样没了。
下午的派出所照样忙碌不堪。周锡兵又带着实习生出过两次警,最后一次连着林奇一块儿出去解决了一起斗殴案件后,三个大老爷儿们总算彻底饿趴下了。
小贝贝的事情梗在心口,中午饭他们一个都没吃。然而警察的神经总是强悍的,天黑了以后,他们还是得吃晚饭。
派出所食堂师傅还没有上班,今天街上开门的店还不算多,周锡兵看着所门口不远处的一家牛肉粉丝汤,冲林奇点点头:“就那边吧,我请你俩吃晚饭。”
林奇勉强露出个笑容来,硬生生地想让气氛欢快一点:“那敢情好,领导请客,必须得拣最贵的点。”
车子要开回所里头停放好,不然被人拍了传上网去,他们就有嘴说不清了。林奇转了个方向盘,车轮子朝所里头院子滚,快到门口时,他才猛的发现门口站着个老人。他吓了一跳,摇下了车窗,认出了黄进母亲的脸。
林奇赶紧停下车,询问黄母:“阿姨,你怎么在这儿?有人找我们的话,去里面坐着啊,这天多冷啊!”
黄母搓着手,露出个不好意思的表情:“没……没事,我这才过来的。”
这里显然不是说话的地方。周锡兵从钱包里掏出了两百块钱塞给小江:“你跑个腿,去店里头买回来吃吧。今天他们肯定没人手送外卖。”
小江也算机灵,赶紧跑到所里头询问其他值班人员想吃什么了。周锡兵下了车,招呼黄母进车里头坐着:“阿姨,你要是不想在所里说,在车上说也是一样的。”
车子的暖气开的足足,突如其来的暖流让老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她实在吹了太久的冷风。林奇连忙拿了面纸盒子递给她,示意她自便。老人脸上红的一塌糊涂,慌慌张张擦了鼻子又不知道用过的纸该放在哪儿了。
“没事。阿姨,你看后背口袋里头有垃圾袋,你丢进去就行了。”周锡兵安慰了她一句,直接切入了正题,“阿姨,你找我们有事?”
老人总算解决掉了手中的面纸,神情有些惶恐又惶然:“没……没什么大事。”
周锡兵没有再吭声,而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跟黄家人更为熟悉的林奇。后者抿了下嘴唇,轻声道:“阿姨,有什么事情你就说吧。我们能帮上忙的,绝对不会推辞的。”
黄母絮絮叨叨地开了口:“你们是好人啊,我晓得,我都有数。居委会的陈主任还给我们家往上面交申请,办理困难补助。你们一直帮忙看着我家那个不争气的畜生,我心里头感激的很。”
“阿姨,你别见外,我们都想大家好好的。”林奇深吸了口气,犹犹豫豫地开了口,“你别恨黄进了,他,他也不想贝贝出事吧。”
黄母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面淌,声音哽咽着:“我晓得,我对不起我小孙孙。贝贝是个好孩子啊。我千不该万不该,为什么要歇在外头呢。我怎么就没想到他又抽上了呢!这个畜生啊,明明过年前还好好的。”
周锡兵看了眼林奇,这话跟他们年前最后一次给黄进做尿检的结果对的上。那么黄进又沾上毒.品,应该是他跟着父母回老家的事情了。毒.品不仅仅侵蚀着城市,农村中也存在着常常被大众忽略掉的吸.毒人群。
两人都没说话,静静地等待着老人发泄完心中的痛苦。她连哭泣都是压抑着的,生怕给人添了麻烦一样。大年初四的夜晚,街上灯火辉煌,人们还沉浸在新年的喜气当中。再过几个小时,街上会响起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大家集体迎接财神,那是丰足美满的象征。
而对警车后座上的这位老人而言,她此生都无法再填补空掉的那一大块了。丰足圆满对她而言,永远都只是个可望不可即的梦。
“周指导员,林警官,你们是好人。你们就当我不要脸吧,只会缠上诚心诚意帮我的好人。黄进是从我肚子里头出来的,他说他没把贝贝装进口袋里头送到陈老板面前。我晓得,大家的眼睛都看的清清楚楚,除了他,没有旁人了。可他说了,我就信。黄进是个畜生,可他是真心疼儿子啊!”老人说到后来已经泣不成声,每一个字都是破碎的。
林奇抿了抿嘴唇,又将面纸盒子递过去,轻声解释:“这是命案,我们是民警,管不了,现在由刑警大队的人接手调查。”
“我晓得,我晓得。”黄母抽了面纸擦眼泪鼻涕。她的情绪过于激动,以至于打了个哆嗦,抓在手中的纸也不晓得丢进垃圾袋当中了。她抽了抽鼻子,苦笑道,“我没有证据,我没办法证明我儿子的清白。可我是他妈妈,这个世界上,如果连我都不相信他了的话,还有谁能相信他?”
林奇沉默了。他原本想劝告黄母,毒.品对吸.毒者的人格重塑有多么大的影响,它可以轻易的让正人君子变成卑鄙小人,让品德高洁的人匍匐卑微。他们的话往往是谎话连天。可是,黄母说的又没错。父母是子女天然的港湾,如果当妈妈的人都不相信自己的孩子了,那么还有谁相信他们。
“你放心。”一直在旁沉默着倾听的周锡兵突然开了口,“既然立案调查了,警方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疑点。”
黄母木木地点头:“嗯,我相信警察会调查清楚的。是我儿子害了孙子,我绝对不会胡搅蛮缠。可要是有人存心害我孙子,我也绝对不能放过这个人。”
林奇立刻引导她:“那阿姨你就好好想想,你们家有没有什么仇怨,这样警方也好有方向调查。”
其实目前的证据基本上可以断定事实真相就是黄进将孩子装进了口袋,当成狗卖给了陈老板。在拿到两百块之前,黄进身上没钱买毒.品,也不存在吸.毒致幻的问题,错认了狗跟人的可能性理论上根本就不会有。谁会给狗嘴巴里塞抹布?袋子被丢到狗肉馆门口后,大家的眼睛也都看着,想要掉包,哪有那么容易。这可是个大蛇皮口袋,谁动一下,目标都显眼的很。
林奇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安慰黄母,让她好有个活下去的奔头。老人点了点头,沉默着“嗯”了一声:“我回去跟老头子一起好好想。黄进是混账,可他不会忍心伤了贝贝的。”
老人离开的时候,周锡兵原本想让林奇送送她,却被她坚定地拒绝了。她不能再给警察添麻烦,他们家给警察添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周锡兵坚持帮她叫了辆车子,提前付好了账,让司机把人送回家去。
临上车的时候,老人冲他们苦笑:“没法子,我也恨,可这就是命啊。”
关车门的动作带起的风吹乱了她头上的白发。她的年纪其实比周锡兵母亲大不了多少,可她跟黄父看着却和周锡兵的爷爷奶奶一样颤颤巍巍了。儿子吸.毒这件事,将他们的人生硬生生地往前快进了数十年,明明不过六十几岁的人却已然是风烛残年。
周锡兵缓缓地吐出了一团白雾,转身招呼林奇:“走吧,回去吃晚饭,粉丝估计都糊了。”
他抱着凑合一顿的心,却不料打开饭盒子,里头装的竟然是米饭,上头铺着的菜还冒着热气。他抬头看了眼忐忑不安的实习生,笑了,夸奖道:“不错,小伙子很有眼力劲。”
小江的肩膀松弛了下来,想要趁机跟领导说笑两句。这饭菜是牛肉粉丝汤店老板自家吃的晚饭,他估计领导要跟那个老太太说话,也不晓得到什么时候,粉丝不禁放,不如米饭随时可以在微波炉里头转一转就热乎了。他是看着领导给老太太从网上约车的时候,才赶紧将饭菜放进微波炉里热的。
林奇没给自己的小徒弟抖机灵的机会,直接拽着人往外间去喝萝卜牛腩汤。这孩子,机灵劲儿真有限,没看领导的眼睛一直盯着手机看么。这明摆着是要趁着吃饭的功夫给人打电话。
周锡兵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拨通了王汀的号码。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他都没顾上催王汀吃晚饭。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因为余磊窥探她手机的事,索性连门都不出了。找了这么多理由,其实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想王汀了,非常非常想。
在看到黄进的妻子心如死灰的时候,在听到她态度坚决地要跟黄进离婚的时候,周锡兵清楚地见证了一个女人在全世界都与她为敌时依然坚持跟丈夫风雨同舟,到彻底怨恨悔不当初的过程。不过是短短的一个多月时间,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没有什么感情是源源不断的,它总会有被彻底耗尽了的时候。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声响,他懊悔自己没有超能力,不能跟电话那头的王小敏联系,好知道王汀现在到底怎么样。电话铃声响起了许久,连周锡兵都怀疑王汀不会接听了的时候,对面终于传来了她的声音:“喂——”
“我爱你,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