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是一个和尚的死能够抵消的。他念再多的经文,在佛主面前祷告再多次,白骨不会化作红颜,死人也不能复生。罪孽始终都是罪孽。
他已经很多年不做梦了。有点儿修为的和尚都一夜无梦,安睡到天明。可今夜,普仁出现在他的睡梦中,还是那张恓惶无措的脸,忐忑不安地看着他:“师兄,我闯大祸了。”
普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能有什么办法?他又不能让死人复生,让时间倒转回头。他即使帮人开了生门又怎样?同样抵消不了罪孽。况且又有谁真的能改掉命格呢,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
“不是的!能改掉的!真的能改的!你看到了,开了死门以后他不仅没有倒霉,还上去了!开了生门之后,他都被双规了,竟然还能逢凶化吉!明明是有用的!”原本可怜兮兮看着他的普仁突然间疯狂地大叫了起来。
普云悲哀地看着自己的师弟:“你陷入魔障了,根本就没有生门死门。佛主都是劝人向善,什么时候会帮助恶人了?所有借的抢的,将来都要加倍的还回去。”
“可是借到了抢来了,不是吗?”普仁两只眼睛跟灰玻璃球一样,死死盯着普云,然后他的眼珠子滚了下来,耳朵也掉到了地上,“耳聪目明,钱财权势都是假的,聪明才能无往而不利。”
普云对着那两个血窟窿发出了一声惊叫。他看到了师弟身上的皮肉全都掉了,然后骨架子被人拿走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头颅。他的世界下起了鹅毛大雪。冰天雪地里,一个活灵活现的雪娃娃对他歪着头,像小丑一样咧开了血盆大口:“你看到了,明明是有用的。”
“砰砰砰”,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大徒弟惊惶地喊着师父。师父闭关,他为师父护法,可是师父像是走火入魔了。
普云大师睁开了眼,他的面前只有光秃秃的石壁,雪娃娃早就消失不见。那个雪娃娃长着脚,飞快地躲起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制造梦魇。普云大师长长地叹了口气,回应了外头徒弟惊惶无措的询问:“没事,我没能入定。”
中年和尚跪坐在门边,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师父,您别闭关了。您要是有了什么事,丢下我们可怎么办?”
普云大师长长地吁了口气,茫然地看着石壁。都是贪欲,贪着佛门清净也是贪欲。他从蒲团上站起了身,缓缓地走向了洞门口,轻轻摸了摸徒弟的脑袋,叹气道:“我总有走的那天,谁都改不了天命。”
中年和尚一抹脸上的泪,急急忙忙道:“不怕的。现在医疗这么发达,再厉害的病都能治。我看科学家说了,人只要没灾没病,能活到一百五十岁。”
普云大师哑然失笑。只要是人,谁又没个三灾两难呢。贪恋着活,也是贪欲啊。他看了眼满脸狼狈的大弟子,又看向禅房的方向:“那个警察还没走?”
中年和尚脸上显出了恼恨:“我都说了跟我们庙里头没关系。现在师父您忙着闭关念经,让他别老过来。现在死了好几个人,他们警察不应该很忙吗?他为什么老盯着我们庙里头?”
“我去见见他吧。”普云大师长长地吁了口气,“既然他坚持要见我,那就见见好了。”
“师父!”中年和尚吓得脸上变了颜色,再三强调,“您别担心,他就是个小警察而已。咱们在公安系统里头也不是没关系,我让人去打个招呼好了。”
普云大师面上显出了怅然的神色,摇摇头道:“没事,见见他,就见见吧。”
禅房中照旧是一张长案,两个蒲团外加案几上摆着的茶具跟一壶清茶。普云大师走进去盘腿坐下之后,才恍恍惚惚地觉出了似乎少了什么东西。等到茶香萦绕在四周,他方想起来是少了香炉跟檀香。
那一年,普仁走了之后,他就再也没在禅房中拜访过香炉。一寸心痛一寸灰,那灰烬总让他想起普仁灰白的脸。
周锡兵已经在禅房等了许久。案子陷入了僵局,除了一个郑妍可以明确是谋杀以外,郑东升与陶鑫是意外,吴芸更是死在了他的面前,他目睹了全部过程。他们的侦破像是被人拽着鼻子拖进了一个看不到头的胡同。他们不停地往前走,却不知道前方到底是不是死胡同。
细细的水柱在碗中聚集成一汪,淡淡的茶香萦绕在他的鼻端。普云大师轻轻将茶碗推到了他的面前,微微颔首道:“说是从梅花上采的雪,到底能不能喝,我也不知道。”
周锡兵没能嗅出梅花香,他本来就不是个多有生活情趣的人。水入了他的嘴巴,只有能喝和不能喝的区别。他轻轻抿了口茶水,放下茶碗时,目光落在了普云大师身上:“从前有个十一岁的小姑娘,有人觉得她太聪明了,想要借点儿她的智慧。”
普云大师哑然失笑:“哪里有借智慧的,都是痴心妄想。”
“可是那个小姑娘被借到了智慧,而且她还活着。”周锡兵看着老和尚,“师父,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为什么她活着,有人却死了?”
“已经死了的,不可能复活。原本活着的,又为什么要死?”普云大师长长地叹了口气,“和尚也是人,人是改不了命的。”
“开死门的时候,那个小姑娘已经死了?”周锡兵的手捏紧了茶碗,目光一下子锐利了起来,“她是怎么死的?”
普云大师摇摇头:“老和尚不知道。”
“难道帮她开死门的普仁和尚没有告诉过你这位师兄吗?”周锡兵的眼神成了刀子,狠狠地刺向面前干瘪瘦弱的老和尚,“你可是他在这世上唯一能信赖依靠的人。”
普云大师苦笑着摇头:“报喜不报忧,出门在外的人,是不会说这些事情的。”他的目光温和而亲切,“这种心情,为人子女的你应该了解。”
周锡兵勉强平复了心情,继续追问普云大师:“那么,普仁师父报喜又是在报什么呢?”
“他说他入世以后,交到了很多朋友。所有人都围着他转悠,每个人都捧着他。”普云大师说的是报喜,面上却是浓郁到化不开的悲伤,“他们带他去了一个漂亮的度假村,在那里,什么都有,他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也包括源源不断的毒.品,对吗?”周锡兵突兀地打断了普云大师的话。
老和尚的脸上淌下了两行清泪,最终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没说过。”
如果他一早知道的话,肯定会拦住师弟的。以药物入定,从来都是旁门左道,又怎么会得到善终。等他深陷毒海,想要逃出生天比脱离阿鼻地狱还难啊。
周锡兵沉默了一瞬,等到普云大师从怅然中回过神,才接着追问下去:“那个漂亮的度假村在哪里?”
普云大师摇了摇头,黯然神伤:“哪儿有度假村不漂亮的呢。佛主没有告诉我,我又怎么知道到底是哪一座?”
那个时候,普仁拼命地摇着头,惊惶不安地说他不能说出来。说出来的人都会死,他不想死,他也不想坐牢,他躲不开这一切的。那么大的生意都没了,那么能耐的老板都走了,他一个和尚能怎么办?
周锡兵没有再逼着普云大师好好想一想,而是换了另一个说法:“他走之前几年,最长待着的地方是不是南城?他又给多少人开过死门?”
普云大师静默不语,只不停地转动着手上的念珠。过了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有生门跟死门,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在想当然。如果真能借命,秦始皇早就长命百岁了。人总是贪心,可是再贪心也没有办法抢得过命。”
“死门和生门,都是替同一个人开的吗?”周锡兵看着普云大师,并没有放弃自己的问题。即使是假的生门死门,只要开了,那终究是开了。
普云大师长长地吁了口气,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周锡兵面颊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最终还是摊了牌:“你开了生门,你不知道吗?你告诉那个小姑娘必须得发烧,然后救了她,你不知道到底生门开了以后,运势会被谁拿走吗?”
普云大师默默地转动着手中的念珠,等到数完了一百零八个子以后,他才轻声道:“人的八字也可以被掩盖的,一套明八字一套暗八字,经过了调整之后,投到明八字上的运势会加倍地转到暗八字上头。施法的人,是看不到暗八字的。”
“那么是谁将八字拿给你的呢?”周锡兵轻轻敲了敲案几,“师父,八字是不会走到你面前的。”
普云大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等到周锡兵从茶壶中倒出的茶水都冰冷了以后,老和尚才看着窗棱边上的一抹阳光,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看,外头的猫儿只要被喂过一次食,就会以为这儿始终会有吃的。人啊,从一个河蚌中挖出了珍珠,就以为个个河蚌当中都有珍珠。看过开生门开死门的人,才会相信能开生门跟死门。其实都是胡说八道,除了一心向善能改运以外,没有任何办法改变人的命格。”
“吴芸拿了那个人的八字给你,你为什么会去开生门呢?是不是你不开生门的话,那个小姑娘就会死?”
普云大师的手指头一刻不停,一颗颗菩提子在他的指腹间被揉捏出了静谧的润泽。他轻轻叹了口气,又说起了自己的事情:“多少人带着孩子来找我看命格,其实哪里能个个都看出来呢。除非那命格光芒太胜了,老和尚老眼昏花都看得到以外,其他人的命格,我从来都看不清楚。”
“你必须得救那个姑娘,因为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如果不是你断定了她文曲星的命格,也许她就不会被盯上。”周锡兵看着老和尚,“可是你当时为什么要替他们隐瞒呢?吴芸手上到底捏了普仁师父什么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