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璁神情复杂的看着虞鹤,半天才开口道:“我怎么记得, 你一年的俸禄, 不是二十两?”
虞鹤还低着头, 不好意思抬头看他:“因为不敢。”
他觉得预支二十年俸禄这件事,已经很过分了,所以自己削了四成的俸禄, 还怀着满心的忐忑。
“黄锦。”
“老奴在。”
“直接给王尚书那边送一颗好点的灵芝,他们需要什么都直接给, 不用问朕。”虞璁淡淡道:“速去速回。”
虞鹤站在他的身侧, 似乎还在隐隐的发抖。
“不是很懂你为什么突然这么做,”虞璁感觉他有点异常, 皱眉道:“二十年?你也不怕我把你卖到窑子里去啊。”
虞鹤深呼吸了一刻, 坦诚道:“因为我从前在袁府的时候,一度病到快死去的程度。”
他只是命大, 愣是活活熬过来了。
皇帝眸子一眯, 知道了其中原因。
虞鹤从前一直是无人看顾的野草,恐怕多次在死亡的边缘摇摆过。
所以他最恐惧的, 就是等待自己死亡的过程。
虞璁想了想, 也只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你腰侧坠着的那颗翡翠珠子, 都不知道能换几颗灵芝,放松点。”
虞鹤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放空:“哈?”
灵芝送过去的时候,崔太医也被黄公公带过去了。
严世藩病的迷迷糊糊, 崔太医一把脉神情都凝重了几分, 只吩咐那些下人去备火准备针灸, 灵芝磨粉等会用作药引。
这一治,就花了几乎半个夜晚。
黄公公虽然不清楚后续,但是把一切都安排稳妥以后,跟同样焦虑的王尚书安抚了几句,便告退回了宫。
虞鹤一方面保住了俸禄,虽然他好像并不需要这么多钱。
一方面,还救了好友,但是又欠了皇上一桩恩情。
他想了半天,在皇上晚上批折子的时候,给他煮了一碗面。
“还挺好吃啊。”虞璁对他一点也不客气,挑眉道:“我怎么觉得你可以多回东殿给我煮煮东西吃?”
“听皇上的。”虞鹤坐在下位,老老实实道:“锦衣卫如今已经都被驯熟了,我一个月不回去也没什么。”
“你会绣花缝小衣服做鞋子,阳春面也做的相当不错啊。”虞璁摸着下巴道:“这么贤惠还嫁不出去,不科学啊。”
虞鹤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总算放松了一些。
女真的人起码十月末才能抵达京城,早就安置好的斥候在探查到他们行踪时会及时返京通报,在此之前,虞璁直接给自己画了个时间表,强烈抵制任何不人道的加班行为。
只要工作时间一过,绝对不碰一本折子了。
——除非是急到火烧眉毛的那种。
虽然确实没谁有胆子逼着皇上加班,但是虞璁一闲下来,就开始领着自家鹤宝宝到处转悠。
这第一要去的,就是紫禁城内内外外。
大内规制宏丽,紫阙朱阁多达七百八十六座,而且与现代的故宫还有一定的出入。
虞璁一边拎着鹤奴和黄公公陪着自己到处逛,一边听相关的情况汇报。
当初嘉靖七年他穿过来的时候,吩咐后妃们尽量素面朝天,从前一年消耗四十万两的脂粉钱,如今已经被消减到五万两左右了。
铅粉这种东西,也已经在宫中难以看见了。
由于没有什么建筑学的概念,虞璁看见一连串的高台楼阁本身感觉一般,他牵着豹子到处晃悠,主要还是看看那些花花草草。
如今渐入盛夏,花匠们也用足了功夫,生怕哪里照顾不周。
皇城内的园圃,最出名的就是西苑和后院。
然而这西苑,也正是历史中嘉靖皇帝拒绝上朝上班以后,天天呆着修道炼丹的地方。
虞璁以前看史书的时候,一度脑补的是皇上在京城偏西的地方弄了个道观般的地方,谁知道这西苑的位置就是如今的中南/海啊。
离乾清宫也不算那么远,而且景观好很多——是他他也想搬到西苑去好吗!
要知道,这海子自玉泉山汇入积水潭,再流入这西苑之中,汪洋如海。
在海子之东,有“琼岛春云”之景,整个琼华岛上有修筑精致的广寒殿,还有乔松古桧相伴,雨后更是云雾缭绕,说不出的好看。
而在这海子的另一侧,还有荷花蒹葭与无数野鸟。
换句话说,在皇城以西,就有天然的一个自然保护区。
黄锦跟着虞璁在乾清殿里憋了多年,难得出来这么放松的走走,一时间话也多了不少。
“这西海子有大石桥两座,一唤‘金鳌玉’,一唤‘堆云积翠’。”他示意陛下看向远处东北的万岁山,介绍道:“这儿也被百姓们唤作煤山,下雪的时候可好看了。”
嗯?
虞璁刚才还是观光游客的状态,听到煤山两个字的时候抖了一下。
这将来的崇祯皇帝……可就是吊死在这煤山上的歪脖子树上啊。
不过按照方位来看,所谓的煤山万岁山,应该就是现在的景山公园那一带吧。
当年明英宗即位之后,在太液池旁侧建了不少大殿亭楼。
三殿唤作凝和、迎翠、太素,不过如今已经被虞璁改成了三座小图书馆,专供后妃们来太液池边散步看书,也可以坐在阳光正好的地方打个盹。
由于明武宗刚走没几年,整个紫禁城也充满了他的遗留气息。
除了豹房的两百多间房子以外,还有当年他要求修建的香房、酒店、玄明宫等无数景点。
拆是不可能拆的了,拆掉这些东西也要花钱花人力,还不如扔这吃灰。
皇帝边逛边听黄公公事无巨细的介绍一遍,就有种至尊VIP把故宫景观城包场了的奇妙感觉。
西苑繁花似锦,有鸟有鱼,他还真的开始琢磨,要不要立个名头以后就窝那了。
没事跟自家阿彷去琼华岛上散散步,也是相当舒服的啊。
这逛来逛去,虞璁就想到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防火。
古代人之所以习惯叫走水,是因为他们觉得火是神秘之物,需要避讳。
一方面确实为了讨个口才,另一方面也是一种禁忌。
紫禁城内的消防补漏和定期核查之前早就定下来了,哪里就算有火灾,一溜太监也能在十分钟内去救火救人。
皇帝出于他的人道主义行事准则,此刻并不担心自家房子着火,而是关心这外头的情况。
“黄公公。” 他坐在凉亭里,感受着清凉的带着水汽的长风,慢悠悠开口道:“你在宫外,也住过一些时日吧。”
黄锦忙不迭点了点头,知道陛下并没有要为难自己的意思。
“那么你觉得,这宫外的民居什么的,容易走水么?”
这话一问,黄锦倒是明白了几分。
虽然如今赵尚书已经调整了京城的排污系统,但是卫生习惯这种东西,还是要慢慢培养的。
正因如此,很多人群聚集区仍是污浊不堪,臭的让人不想经过。
黄锦想了想,还是如实道:“回禀陛下,老奴觉得……很不稳妥。”
“嗯?你跟朕讲讲。”
原来,这城市民居虽然大部分是砖木结构的瓦房,但是因为之前流民太多,又手头没钱,就修筑草房全供遮风挡雨。
虽然永乐年间京城常常走水,不得不把很多草房拆除改为瓦屋,但是现在又大量的人口涌入京城,直接造成了许多房子都是挤在一起,房屋之间没有空隙,而且在盛夏的时候,痢疾和瘟疫出现的也非常频繁。
“这其实有点像南方,”虞璁思考道:“南方人口密集,一家走水就蔓延至无数家,因此才会在墙泥等地方颇下心思,尽可能的防备此事。”
北方虽然人口密度小,居民基本上防火意识没有南方强,但是京城这种地方又挤满了人,造成了很大的隐患。
皇上想了半天,决定回乾清殿里再看一次地图。
他觉得京城的这个城市规划建设,还是要好好的搞一下。
旧有的城区已经无法承载,何况政府这边也在不断的征用内城的许多地皮。
那么……为何不让新商业区成为新城区的中心,而旧城区成为彻底的政治中心?
本身听赵璜小同学的汇报,现在学校建的速度相当不错,然后大会堂和医院也在设立之中,等再过两年,基本上就会全部投入运行了。
虞璁一琢磨,吩咐陆炳过来一趟,帮他把能圈能划的区域都标注一下。
人口肯定是要扩张的,城墙也肯定是要重建的。
如今经济发展的这么快,城市扩张的速度也空前高涨,很明显要提前做打算了。
这个时候,一定要用政府来引导房屋的建设。
也就是说,工程队的存在,在这一刻至关重要。
-2-
招标的事情自然交代给礼部,让他们去准备知声堂的下一轮的筹备。
眼下城市建设的事情要交给特定的部门来管,既然礼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放下那些祭祀天地的繁文缛节,去实打实的做些实事。
之前在西北呆着的时候,他就有开发煤矿,提高全国能源使用能力的想法。
与之并行的,是沥青和水泥的念头。
但是……很难很难。
赵璜监工开会忙了四五天,听说皇上回宫了都没空过去拜见,只亲自写了封述职的折子递上去,全作心意。
虞璁想了半天,还是把他给叫了过来。
如今两人再见,感觉都陌生了许多。
君臣二人都变黑变糙了不少,相视一笑还颇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朕今日叫你来,就是想问问,”虞璁思索道:“如果把石灰石磨碎成粉,再烘干加入各种中和的石料,调制成能浇注路面的水泥,你觉得可能吗?”
赵璜思索了一下,沉声道:“石灰石似乎并不稳定,也不太好调配……但臣愿意率工匠一试。”
“这个事情不能急,”虞璁深呼吸道:“朕只是给个想法而已,成或者不成,都随自然。”
中国古代的材料学,并不是很优秀。
虽然很多人都倾向于认为,古代的中国是全优尖子生,是可以碾压世界各国的存在,但是在材料学方面……确实很一般。
梁思成的《中国建筑史》里曾经提过,中国建筑数千年来,始终以木头味主要构材,核心原因之一就是匠人对石质力学缺乏了解。
这个东西虽然听起来很深奥,其实就跟化学差不多的。
我国在石制建筑上确实有所成就,比如石牌坊、石桥等等都很多,但是这些凿石的构造都是榫卯结构,使他们能够构合如木。
因为,石头相比于木头而言,张力曲力和弹力,都非常的弱。
罗马的工匠可以大刀阔斧的使用富于粘性的垫灰构造石制建筑,可是中国这边更多使用的是三合土。
也就是利用糯米、水、土等材料,进行一个材料之间的粘合。
而欧洲人在粗砂砾和石灰的混合方面,做的非常优秀。
虞璁知道很多事情急不来,现在也不可能去欧洲拐些希腊匠人过来帮忙,能够让工部和工匠们提升对石灰石这个宝贝东西的认知和利用,就已经很不错了。
他有种自己是代班上帝的感觉,在不着痕迹的跟原始古人透露各种奇妙的材料用法。
不,更像是给古代文明带来火种的普罗米修斯。
赵璜离开之后,陆炳刚从禁军那边回来,看见皇上坐在龙椅上,单手支撑着下巴,似乎在出神的想些什么。
今天和赵尚书谈完有关石灰利用的事情之后,虞璁突然又陷入了怀念之中。
他很久没有接触过西方的信息了。
钢铁侠还有复联的新电影,刚出柜的美大叔佩佩,还有罗马伦敦和巴黎的街头。
很多记忆已经失真,仿佛泛黄的错觉一般。
“陛下。”陆炳站在他的身侧,为他倒了一盏清茶。
“我突然,想念一首诗给你听。”
虞璁接了他的茶,却看向了远方。
已经要入夜了。
黄昏渐暮,烛影摇曳,桌上的鸡血木刻着流云舒卷,远处的帐幔上刺绣的繁花还在浅浅摇晃。
他坐在古老的东方,被时间和历史所禁锢。
“在漆黑的夜里,我点亮了三根火柴。”
帝王扬起了手,端详着自己龙袍上的纹章锦绸,不紧不慢的继续低声念诵。
“第一根,是为了望向你的双眸。”
整个乾清宫都陷入了沉寂之中,只有烛火还在轻声噼啪。
“第二根,是为了瞥见你的嘴唇。”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巴黎圣母院与三一学院旁的长河,想起来那象牙白的高耸建筑与威尼斯的香蕉小船。
“第三根,是为了看清你的一切。”
“在余烬的黑暗里,把你紧拥。”
他的声音清澈低沉,带着淡淡的遗憾。
到底是要和从前的记忆,做一个长久的告别。
有关现世的一切繁华光影,都好像该放下了。
哪怕此刻再去一次从前留学过的曼彻斯特,也不是那一个曼彻斯特了。
在此时,此地,此刻,他便是永久的帝王。
想要离开这个身份,只有死亡。
良久的沉默中,虞璁浅浅一笑,握住了陆炳的手:“火柴就是火折子,只是好用许多而已。”
陆炳倒是没有注意火柴这个词,他想了一会,开口道:“这是诗吗?”
虞璁想了想:“算吧,一个很有趣的人写下的。”
陆炳闻言挑眉,问道:“他是谁?”
雅克·普雷韦尔。
这是他的夜巴黎。
虞璁在这一刻,突然感觉自己已经压抑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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