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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大船驶向天际,抱头痛哭,更多的人擦干不舍的眼泪,四处求神拜佛,祈求自家闺女能被选上。

    因秀女还需要经过几道筛选,县里人不知道傅月到底算不算选中了,没有上门恭贺,不过街坊邻居都开始有意无意讨好大吴氏和卢氏,夸傅家的女孩样貌好,品性好,样样出挑。

    不管最后有没有入宫,能被选婚太监选上,那说明傅月姿容品格必定不错,皇家相中的媳妇,能不好吗?

    于是开始有人试探着打听傅桂和五姐的亲事,五姐是傻子也不要紧,他们不计较!

    傅四老爷烦不胜烦,又不能当着外人的面露出忧愁之态,以免被人告发一个大不敬之罪,一家人强颜欢笑,连年都没好生过,只盼着傅月能赶紧落选。

    就在一家人七上八下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傅云英收到霍明锦的回信。

    信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人送到府上的。

    这天傅云英刚从外面回来,踏上石阶的时候,那人拦住她,道:“公子,二爷说了,等官船回京师,傅月绝对是头一批筛选下来的,到时候官府会派人送她返乡。公子要是不放心,也可以安排家人去京师接傅月。”

    傅云英松了口气,没来得及道谢,那人已经转身混进人群中,找不到身影了。

    来无影,去无踪。

    傅云英回房拆开信看,发现竟然是霍明锦的亲笔信,他是武官,一笔字却写得偏挺秀清隽,典雅含蓄。毕竟是侯府嫡出的公子,少时是跟着名儒启蒙的。

    信上并没有提及傅月一句,只叮嘱她安心准备乡试,其他的事无需操心。

    合上信,傅云英沉吟许久。

    她让王大郎去间壁告诉傅四老爷这个消息。

    傅四老爷喜极而泣,大吴氏和卢氏高兴得直念佛,傅桂更是当场大哭起来。

    如果不是她贪玩,傅月就不会出去找她,不出门,就不会碰到选婚太监,傅桂这些天自责不已,瘦得下巴都尖了。

    夜里傅云章回来,傅云英和他说了霍明锦答应帮忙的事,“他没有要求我做什么,只是很关心我的考试结果。”

    傅云章笑了笑,道:“或许是我多心了。”

    心里却觉得有些不安。

    姚文达写信告诉他,朝中又出了变故,这一次山东盐运牵连出不少朝廷大员,大学士陈阳肯定是保不住官位了,就看皇上会不会看在他劳苦功高的情面上给他留一个体面。沈介溪勃然大怒,可锦衣卫越过三司法抓人,他亦无可奈何,而且沈党内部明显出了内应,不然霍明锦不可能找到确凿证据。

    霍明锦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一定要搅一个天翻地覆。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帮傅云英呢?哪怕是因为欣赏,也不该一而再再而三施以援手还不提任何要求。

    除非,他这是放长线钓大鱼。

    云英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对她好,她都会记得。

    这一点傅云章深有体会。

    他抬头望一眼院墙上方瓦蓝的天空,想起参加保和殿复试时看到的巍峨高大的宫墙,台阶高耸入云,雕栏玉砌,富丽堂皇,人站在其中,渺小似尘埃。

    唯有踏足紫禁城,才能问鼎权力巅峰。

    一眨眼快三年了。

    这一次殿试,他必须全力以赴。

    ……

    袁三赶在乡试前回到武昌府。

    这时候傅四老爷已经带着人往京师去了。他放心不下傅月,想亲自去接女儿。刚好赵师爷也要去京师,赵叔琬并未入选秀女,赵老爷和赵太太准备送她去京师投奔赵善姐,等来年会试,正好榜下捉婿。

    既然同路,几家商量过后,干脆一起动身,路上好有个照应。

    傅云启和傅云泰陪傅四老爷一起去顺天府。

    傅四老爷原先不肯带傅云启去,因为这样他就错过乡试了。

    傅云启道:“四叔,我的学问比不得英姐,要不是她每天督促我读书,我未必能考上秀才,我知道自己的斤两,这一次乡试我多半考不中。不如跟着您出去见见世面,游历一番,增长见闻,以后写文章下笔才有可说的东西。”

    傅四老爷犹豫不决,问傅云英该怎么办。

    她想了想,道:“既然启哥想出去闯一闯,那肯定是拦不住的,就让他和四叔一道去罢,有您看着,家里人也好安心。”

    自从上次出了宗族欺压的事,傅云启陡然间长大了不少。这两年他专心准备县试、府试、院试,不必傅云英监督,每天自己早早爬起床读书,除了吃饭睡觉,其他的时间手不释卷,连门也不怎么出。

    泰哥也变了很多,从前娇气任性的小少爷,现在知道每天出门前先去长辈面前说几句话,懂得傅四老爷和卢氏操持家业的艰辛,也知道心疼傅月和傅桂了。

    他们都长大了。

    傅四老爷一边觉得欣慰,一边又觉得惆怅。以前英姐懂事得早他就感慨了很久,现在孩子们一个接一个长大成人,慢慢个头要超过他了,他还总忍不住把他们当成小孩子看待。

    ……

    送走傅四老爷后,傅云章和傅云英闭门读书,专心预备乡试。

    兄妹二人作伴苦读,丝毫不觉外面光阴流逝。

    袁三回来那天,傅云英没去码头接人,只打发王大郎过去。

    午后,她歪坐在抱厦里的凉榻上读书,听得乒乒乓乓一阵响动,一个蓬头垢面的高个子青年冲进庭院,看到抱厦小几上摆的瓜果糕点,两眼放光,扑进抱厦,抓起一把桂花云片糕就往嘴里塞。

    等他狼吞虎咽吃完一整盘点心,王大郎和其他下人才追进来,上气不接下气,拍着胸脯道:“少、少爷,袁少爷回来了!”

    傅云英放下书,下地,倒了杯温茶递给胡吃海塞的袁三,“你这是饿了多久?”

    袁三嘿嘿一笑,拨开脸前的乱发,道:“我上了船之后就没吃东西,钱花完啦!”

    傅云英眼神示意下人们出去,把凉榻边上的攒盒揭开来,里头琳琅满目,盛满各色果子和小食,连胭脂脆皮鸭都有。

    她读书的时候时常废寝忘食,傅云章也是这样,后来还是乔嘉看不下去了,提醒了几次。她便吩咐灶房的婆子每天一早就准备好一天可以吃的咸甜冷菜放在攒盒里,饿的时候吃一点,正好到夏天了,其他热的菜饭吃不下。

    她挑了一碗浇桂花蜜的杏仁豆腐放在袁三面前,“慢点吃,都是你的。”

    袁三咧嘴大笑,“还是老大对我好!”

    他抓起瓢羹舀杏仁豆腐吃,吃着吃着,动作慢下来,突然潸然泪下。

    傅云英从未看他哭过,那次在渡口拦下他,他也只是红了眼眶。

    袁三低头继续吃,眼泪一颗一颗砸进碗里。

    傅云英没说话。

    片刻后,袁三吃完一大碗杏仁豆腐,连碗底也刮得干干净净,用袖子抹去眼泪,轻声说:“在长沙府,我永远是强盗。太太宁愿把小姐嫁给一个吃喝嫖赌的破落户,也看不上我。”

    傅云英给他添了杯茶。

    袁三没喝茶,一把拉住她执壶的手,望着她道:“老大,你对我真好。”

    哪怕他考中秀才有功名在身了,瞧不起他的人还是瞧不起他。而他一无所成的时候,老大就愿意照拂他,虽然是他自己厚着脸皮缠着老大不放的,但如果不是老大先送了那一套文具,他其实也不好意思赖着老大。

    那时候他举目无亲,鼓起勇气强行认下老大,然后天天蹭饭吃,老大没有嫌弃过他。

    知道他的过去,而且被那帮强盗抓住困了一夜,老大依旧对他如初。

    袁三吸吸鼻子,“老大,袁家的恩情我报完了,以后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傅云英笑了笑,收回手,拿起一边的书敲敲他的脑袋,“书本上的东西你还记得多少?就要考乡试了,赶紧收心准备起来。”

    袁三立刻忘了长沙府的那些伤心事,搓搓手道,“遵命!”

    然而第二天袁三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傅云英准备抽背他四书中的内容,左找右找找不到人。

    一直到吃午饭的时候,袁三才回来,两手握拳,手指捏得咯咯响。

    “我把钟天禄给揍了一顿,忘恩负义的东西!就是老大你家的小姐看不上他,他也不该娶范家的姑娘!”他冷哼着道,“我把他揍得哭爹喊娘的,范家小姐倒是自知理亏,没敢拦着我。”

    傅云英嘴角一翘,范氏哪里是不敢拦,肯定是被他吓住了,他瞧着清瘦,不仔细看文质彬彬的,揍人的时候却心黑手毒,尽下狠手。

    ……

    离考试越近,贡院街的气氛越紧张。这条街和贡院离得近,住户大多是租住本地人的宅子预备乡试,十家有九家住着秀才。不管白天还是夜里,里巷静悄悄的,有些人家把自家养的狗和鸡鸭都送走了,怕打扰家中秀才备考。

    因为傅月的事楚王府没帮上忙,朱和昶羞愧万分,想派人到傅家照顾傅云英,又怕打扰他,只能时不时找乔嘉打听傅云英每天的饮食起居,问她还缺什么,他马上吩咐随从去置办。

    临考前一天,傅云英住进楚王府,这样楚王才好提前派人帮她掩饰身份。

    第二天她去贡院街考试,傅云章在街前等她,嘱咐她许多事,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教她答题的技巧,最后却揉揉她的头发,道:“别给自己压力,答完就出来。”

    上次三天是分开考的,她就晕了过去,这一次连考三天,也不知她的身体能不能承受得住。

    傅云英打开考篮给他看,“二哥,没事,这一次什么都带上了,我听你的,考完就出来。”

    她已经开始发育了,以后越来越不好隐瞒,殿试在京师,楚王插不进手,她只准备考到乡试,成了举人,她就有做官的资格。

    傅云章还要补考殿试,而她去京师,是直接奔着选官去的。

    钱,她有,功名,她也有,名声,她从九岁起就名扬湖广,现在启蒙的文童人人案头一套《制艺手册》,丹映公子之名,谁人不知?人脉,她亦不缺。

    她头也不回,踏进人头攒动的贡院。

    傅云章目送她的背影远去,直到她转过大门绕进廊道不见了,仍驻足凝望。

    ……

    三天后,天还没亮,傅云章就来接傅云英。

    明知不会出什么差错,他这几天还是寝食难安,夜里整宿整宿睡不着,只得披衣起来看书,一直熬到天亮。

    莲壳忍不住道:“少爷考试,爷也跟着提心吊胆,倒比那些考试的人还累。”

    傅云章摇头失笑,想着依傅云英的性子,出来看到他脸色不好肯定要数落他,到了贡院后,在马车里打了个盹。

    还别说,到了地方,他倒是睡得挺香的。

    傅云英这次准备得很充分,答完题后,仔细检查几遍,出了号棚。

    乔嘉、王大郎、莲壳和楚王府的人都迎了上来,楚王府的人在朱和昶千叮咛万嘱咐之下,连抬人的春凳都备上了,看到她出了贡院就抱着枕头、春凳一窝蜂往前冲,把其他等待考生的人挤得骂声连天。

    傅云英脚步虚浮,不过这一次没有晕倒。

    乔嘉搀扶着她往回走,到了停在街角的马车前,掀开车帘一看,傅云章伏在矮几上,巾帽散落在一旁,露出里面的乌绫网巾,鬓发乌黑,睡得很熟。手里还拿了一本《东莱博议》。

    睡梦中的他眉眼平和,脸上甚至带了几分恬淡稚气。

    莲壳正要叫醒傅云章,傅云英拦住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说,“让二哥睡一会儿。”

    她嘱咐王大郎留下来等袁三,轻手轻脚上了马车,小心翼翼抽走傅云章手里的书,扶着他躺在榻上,让他靠着软枕睡得舒服些。

    他仿佛是真的累了,一直没醒。

    马车回到宅子门前,直接绕到后门,搭了门板,径自驶进去。

    傅云英让莲壳在马车外边等着傅云章醒过来,自己回房,躺倒就睡。

    她睡了一天一夜,醒来的时候外面哗啦呼啦正落雨,透过槅扇看出去,院子里的美人蕉花丛被大雨浇得抬不起头。

    乔嘉守在门外,听到她咳嗽的声音,立刻叫人去灶房端热饭热菜过来。

    她喝了碗汤,外面咚咚咚咚,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袁三和朱和昶一前一后跑进房,“老大,你醒啦!”

    袁三底子好,只睡了一下午就醒了,刚考完试,他没事做,只能和过来探望傅云英的朱和昶大眼瞪小眼。

    傅云英抬起眼帘和两人打招呼,问乔嘉,“我二哥呢?”

    乔嘉道:“傅公子去黄鹤楼了。”

    学政不能主持乡试,这一届乡试的主考官和副考官是京师的翰林学士,因为姚文达和王阁老的缘故,主副考官都想见一见傅云章,今天知府在黄鹤楼宴请翰林学士,傅云章过去作陪。

    晚上傅云章回来,身上有淡淡的酒气。他先回房沐浴,换了身新衣,然后过来找傅云英和袁三。

    两人正在讨论考试的题目,今年的策论题目很难,天文地理无所不包,既要知经济,又得通水文、懂农事。

    八股文却不难。

    去年朝中经历一次大动荡,大学士陈阁老因山东盐运之事上疏请辞,皇上不允,赐死宅中,陈家树倒猢狲散。之后陆陆续续有七八十人获罪,薛阁老年事已高,不愿夹在霍明锦和沈介溪之间,上疏告老还乡,皇上苦留不住,只得放人。内阁还是以沈介溪为首,他不甘示弱,接连驳回皇上的几道敕旨,皇上是沈介溪扶持登上皇位的,对沈介溪又怕又忌惮,虽然暴怒,但并未再对沈党下手。

    经过一场让人措手不及的腥风血雨,这种两方僵持的时候,各地乡试的题目大多和朝政无关,考官们唯恐出题不慎被扣一个“含沙射影”的罪名,出题时尽量往礼仪、人伦方面靠。

    比如傅云英他们考的题目,就出自《中庸》:父为大夫,子为士:丧以大夫、祭以士。父为士、子为大夫:丧以士,祭以大夫。期之丧,达乎大夫;三年之丧,达乎天子;父母之丧,无贵贱一也。

    讨论的是祭祀礼仪的事。

    傅云章听傅云英和袁三各自说了自己是怎么破题的,点头道:“破得巧。”

    袁三扬扬眉,一脸得意。

    ……

    转眼到了放榜的日子,因秋闱放榜大多正值丹桂飘香时节,又叫桂榜。

    放榜前一夜,傅云英突然梦到前世。

    外面在落雪,鹅毛大的雪花扑扑簌簌,不一会儿就积了厚厚一层。

    她站在书房外面的走廊里,凉意入骨,冻得直打哆嗦。

    一个人从书房里走出来,头戴梁冠,绯红官袍,里面白纱中单,佩绶,金革带,红佩袋,挂牙牌,黑缎云头鞋,衣冠整齐,面容沉静。

    “表哥……”她迎上去,成亲以后她一直叫他表哥。

    崔南轩看她一眼,看她冷得鼻尖通红,皱了皱眉,示意身后的随从送她回房,“回去。”

    她迟疑了一下,尽量用最温柔的语气,试探着道:“表哥,我……”

    “这里是崔家,以后不要再提起魏家的事。”崔南轩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朝堂之事,妇人不要多嘴。”

    廊下立刻有人打起伞,簇拥着他出去。

    她望着他的背影,眼圈慢慢红了,喃喃道:“我知道你的难处,没想过逼你为我爹求情……”

    她只是想问问他,可不可以托人送几件厚衣裳给狱里的哥哥们,天寒地冻,哥哥们被抓走的时候只穿了件夹衣,别看他们生得胖,其实一个比一个怕冷。

    可她又怕自己托人帮忙会影响他的前程,所以先来征求他的意见。

    他却连一个开口的机会都不给她。

    铺天盖地的大雪,她站在长廊里,看着崔南轩走远,风刮在脸上,冷得刺骨,她觉得连身上的血都是冷的。

    天地间,只剩下那个耀眼却冷漠的背影。

    一片冰冷荒芜中,忽然传来嘈杂声响,有人轻轻推开房门,走进房中。

    傅云英意识到自己在做梦,霍然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她撑着坐起来,扣好衣襟,脚放在脚踏上,慢慢穿上锦靴。

    一双纤长而带有薄茧的手拨开外间的水晶帘,傅云章步入屋内,隔着只开了一扇的槅扇和素罗帐,含笑问她:“醒了?”

    罗帐低垂,人影是模糊的,声音也模糊。

    傅云英掩唇打了个哈欠,掀开罗帐,挂在铜勾上,一边拢头发,一边问:“二哥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窗前昏暗,天还没亮呢!

    傅云章微微一笑,看她三两下用锦缎束好头发,筛了杯茶递到她手上,道:“收拾行囊,我们去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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