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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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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身为堂堂皇后,孔氏认为自己有职责赶走皇上身边的魑魅魍魉。

    她低头轻抚小腹,槅扇外,命妇头顶的金顶簪闪闪发光。

    ……

    自从内庖独立出来后,宫中的伙食明显比以前好了一点。

    不过那仅限于开小灶,像端午宫宴,还是由光禄寺负责供应菜肴,所以席上的菜可以看一看,但吃的话,真的没什么味道。

    宴散,朱和昶命内官取出赏赐。

    百官谢赏,目送圣驾离开。

    傅云英退出内殿,转过长廊,斜刺里突然钻出一个男人,拦住她,笑眯眯道:“傅大人请留步。”

    她双眼微眯,认出男人是钟鼓司的内官,负责宫宴上的礼乐一事。

    长廊另一头,大理寺的其他人正在等她,看她被内官拦下,驻足观望。

    她正想开口,眼角余光扫到透花窗里一角玄色暗影闪过,嘴角微翘。

    干脆不走了。

    内官举袖遮住自己的脸,小声道:“大人,有位贵人有两句话,托奴转告大人。”

    傅云英沉默不语。

    内官嘿嘿一笑,“听说大人的字写得很好,贵人想问问大人,礼义廉耻这几个字,要怎么写?”

    傅云英慢慢抬起眼帘。

    内官满脸带笑,绿豆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憨厚的面容,语气却阴毒,压低声音一字字道:“大人也想效仿昔日韩王孙么?”

    韩王孙,名嫣,名门之后,汉武帝刘彻幼时的玩伴,善骑射,懂兵法,才貌兼备,是刘彻的宠臣。后来得罪王太后,被王太后冠以秽乱宫闱之名毒杀。

    据说年轻的汉武帝披头散发赶往王太后处,为韩嫣求情,终不能救。

    傅云英面色不变,直视着内官,从容道:“我也有几句话要托你转告那位贵人。”

    内官怔住了。

    傅云英似笑非笑,“敢问贵人,这两句话,是她自己想问,还是别人撺掇她问的?”

    内官咬咬牙。

    傅云英不再理会他,拂袖而去。

    齐仁在廊下等她,看她走过来,问:“刚才那个人和你说什么了?我瞧他不像是好人。”

    大理寺的人眼光奇准。

    傅云英摇摇头,“无事。”

    ……

    透花窗内,吉祥跪在地上,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一声。

    他撩起眼皮,偷偷看站在窗前的朱和昶一眼。

    年轻的君王左手紧紧扣在窗边一丛花枝上,脸上阴云密布。

    “哐当”一声,朱和昶右手上拿的匣子跌落在地,黑漆匣子应声裂成两瓣。

    吉祥吓得一哆嗦。

    朱和昶低头,看着匣子里摔碎的墨砚,双手握拳。

    地方上进贡的墨砚,他用了觉得挺好,之前忘了给云哥,刚才想起有几句话要嘱咐云哥,随手拿了墨砚就过来,料想他应该还没走远。

    却不想听到钟鼓司的内官这样质问云哥。

    朱和昶声音暗沉,“刚才那个阉人是哪个宫的人?”

    吉祥支吾着道:“爷,奴这就去查……”

    朱和昶冷冷扫他一眼。

    这一眼让吉祥遍体生凉。

    爷待下人好,但下人真犯了他的忌讳,他也不会留情,虽不至于杀人,但绝不会再重用,之前长史那批人就都被送回武昌府养老去了。

    吉祥飞快思考,小声道:“爷,恍惚是坤宁宫那边的……”

    朱和昶面色更难看。

    大踏步就往坤宁宫的方向走去。

    想起皇后身怀六甲,吉祥心急如焚。

    到了坤宁宫,内官、宫人们正忙着洒扫庭院,天气热,日头毒,院子里每隔半个时辰就要洒一遍水。

    里头的宴席散得更早,孔皇后已经回寝殿安置。

    走进凉爽的内殿,朱和昶心情复杂。

    皇后有孕,这时候和她吵架,对她的身体不好。

    他揉揉眉心,刚才宴席上那种心情激荡、踌躇满志的感觉一扫而空。

    坤宁宫的宫女看到朱和昶,忙躬身下拜。

    他摆摆手,转身出去。

    宫女们面面相觑,皇上怎么一来就走了?

    回到乾清宫,朱和昶对吉祥道:“再找几方好墨砚,给云哥送去。”

    吉祥应喏。

    兵马指挥司的副指挥使求见,进了内殿,抱拳道:“皇上,微臣是来请罪的,前几日傅大人回京路上遭响马贼截杀,至今还没查出真凶。”

    朱和昶失手打翻桌边茶杯,“什么响马贼?”

    茶杯落地的声音让殿中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朱和昶站了起来。

    这时,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金吾卫进殿,“皇上,锦衣卫千户有要事禀报。”

    朱和昶按下怒火,摆摆手。

    锦衣卫千户匆匆进殿,哑声道:“皇上,荆襄流民□□,短短两天内,乱民人数已达一百万!”

    朱和昶愣了片刻,愀然变色。

    流民问题,一直是朝廷心腹大患。

    流民的成分很复杂,除了乞丐、盗贼、凶犯、前朝遗民之外,大部分是走投无路的平民百姓,有的为了躲避苛捐杂税举村、举乡全体逃亡,有的是在豪强吞并土地或者灾荒中失去耕田,不得不逃离家乡。

    可以说,每当发生旱灾,便有无数老百姓为了活命涌入山中。

    荆襄地区,位于陕西、四川、湖广交界地带,北边挨着秦岭,南边便是巴山,都是一望无际的高山密林,河沟山谷。流民流窜其中,就犹如鱼入大海。

    流民长期盘踞在荆襄一带,官府根本不知道他们的确切人数,更别提将他们全部抓捕。

    官府曾多次派兵前去遣散流民,流民们躲在深山中,就是不走。

    他们手无寸铁,人数众多,官府又不能痛下杀手,只能派兵守着。

    锦衣卫说得含蓄,朱和昶之前曾关心过流民之事,听得懂他的话外之音。

    所谓□□,定是有人揭竿而起,带头起义,而响应的人已经多达一百万。

    之前阁老们提起过,南方暂时安定下来了,但北边的民乱一直在持续,也不得轻忽。

    朱和昶冷静下来,召见几位阁老和兵部官员。

    阁老们有的还在路上,有的刚刚到家,又被一道急诏唤回乾清宫。

    殿内气氛不算沉重,老百姓家中没有余粮,每逢灾荒,他们当年收不到粮食,没法填饱肚子,还要应付地方官府的盘剥,不举家逃亡的话,只能等死。因此每当地方发生大面积旱灾,很可能爆发民乱。

    大臣们并不慌张,细问锦衣卫千户荆襄一带的情况。

    千户道,“他们在一个叫苗八斤的人带领下,已经聚拢起百万之众。”

    大臣们面露忧色,一般的流民起义,就如同一盘散沙,不是朝廷军队的对手,难以形成气候,但一百万之众,不容小觑啊!

    ……

    傅云英回到家,前脚才刚踏进门槛,突然听到一阵马蹄踏响。

    她抬起头。

    巷口烟尘滚滚,锦衣卫策马飞奔而至,到了门前,滚地下马,抱拳道:“傅大人,皇上传召。”

    她匆匆进宫,在乾清宫外等候召见的时候,听到里面传出朱和昶的震怒声。

    吉祥从里面走了出来,战战兢兢和他见礼。

    她问:“皇上为何动怒?”

    宫宴上还好好的。

    吉祥小声告诉她事情原委。

    荆襄流民起义,几位阁老商量应对之法,正谈得好好的,又有八百里加急送到,地方官联名弹劾总领陕西、湖广军务的曹总督,说正是因为曹总督残忍屠杀流民,才导致这一场起义。

    原来曹总督诱骗流民,说只要他们愿意出山归顺朝廷,朝廷就对他们的逃亡行为既往不咎,还归还他们的耕地,让他们可以转回良民身份。

    流民们生活困苦,被曹总督的承诺打动,先后有数万人携家带口主动归顺。

    等着他们的,不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安定生活,而是曹总督的屠刀。

    曹总督命军队屠杀那些毫无抵抗能力的流民,无论老幼妇孺,全部格杀勿论。

    一时之间,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苍茫青山间,俱是累累白骨。

    恍如人间炼狱。

    苗八斤是当初主动归顺的流民之一,他的父母兄弟都死在曹总督部下手中,只有他捡回一条命,干脆孤注一掷,带领其他流民起义。

    响应者如云。

    傅云英长叹一口气。

    难怪朱和昶会勃然大怒。

    内殿,朱和昶余怒未消,要将曹总督召回京师,另派人去接管陕西军务。

    王阁老立刻反对,现在流民起义已经无法阻挡,这时候调回主帅,恐怕城池会失守。

    为今之计,只能让曹总督去镇压流民,待流民起义之事解决了,再论其他。

    朱和昶暂且隐忍下来。

    阁老们离去后,傅云英进殿。

    朱和昶往后仰靠在龙椅上,神色疲惫。身上还穿着宫宴上穿的玄色常服,袖口收得紧紧的。

    她走上前。

    听到脚步声,朱和昶立刻直起腰。

    看到进来的人是她,马上又放松下来,靠回椅背上,手脚摊开,一副懒散模样。

    这个自然而然的动作,让傅云英不由得想起以前在书院时,朱和昶公然在课堂上偷懒的样子,心中微微一叹。

    “朕要派人去陕西监军,督察将帅。”

    朱和昶低声道,声音暗哑。

    傅云英怔了怔,心中雪亮,拱手道:“臣愿领命前去。”

    朱和昶抬起头,看着她。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他刚才发怒,内官们胆战心惊,殿中还未点起灯烛。

    她站在朦胧光影中,身姿高挑,眼睫低垂时,罩下淡淡的青影。

    不用他开口,云哥便明白了。

    朱和昶叹口气,说:“战场上刀剑无眼,我怕你出事。”

    云哥是他最信任的朋友,他不想失去自己最好的朋友。

    傅云英一笑,“皇上,流民起义,应当以招抚为主,臣此去并不是上战场,不会有什么危险。”

    看她笑,朱和昶神色缓和下来,不自觉跟着翘了翘嘴角,点点头,“朕也认为应该以招抚为主,否则就算这一次镇压住了,也是贻害无穷。朕会另派人去代替曹总督,届时新总督在前方作战,你以监军之名,留在后方安抚流民,带上尚方宝剑,当地官员都听你指派。”

    君臣虽然达成一致,朱和昶仍然有些犹豫。

    云哥是最合适的人选,可真的要拟旨了,他终究还是迟疑。

    傅云英看他皱眉沉思,想了想,笑着道:“多谢皇上。”

    朱和昶愣了一下,扬眉,疑惑地看着她,“谢朕什么?”

    傅云英微笑着说,“流民之事难办,但若办好了,必是大功一件。皇上信任臣,将立功的机会留给臣,臣自然要谢皇上。”

    她故意用轻快的语气谈论朝政大事,若是王阁老他们听见了,一定会大怒,骂她轻浮,不堪大任。

    但这两句轻描淡写的话,却将朱和昶的焦躁不安给抚平了。

    挑战也是机遇,他要和云哥做一对肝胆相照的君臣,那么就不该瞻前顾后。

    云哥不怕,他这个当皇帝的,又何须畏手畏脚?

    他当年不信邪,吃了那么多酸橘子下肚,可曾怕过什么?

    朱和昶长舒一口气,笑了笑,让人去拟旨,“云哥,我这么偏心你,你可得替我争口气啊!”

    傅云英淡淡回一句:“尽力而为。”

    朱和昶噎了一下,指着她,哈哈大笑。

    周围侍立的内官松口气,把心放回肚子里,也跟着笑。

    见朱和昶终于恢复正常了,傅云英不再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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