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就是听说野鹤书院做这般好事,于是替村里一个李婆婆,给宴温递了消息。
那李婆婆并不需要她收留,但前些日在河边洗衣裳的时候,捡到了一个女子。
这女子在河中不知飘了多久,人没死,还活着。
李婆婆把人背了回来,养了几天心道能活过来就好了,可这女子伤得极重,赤脚大夫来看了一回,道没个十天半月醒不过来。
但李婆婆家粮食药材有限,养不了她这么久,又不能随便把人丢了,听说野鹤书院积德行善,于是准备把人送去。
宴温听了消息便亲自来了。
她当下去了那李婆婆家里,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子。
女子脸色煞白,可依然能看出她姣好的容貌,通身的气韵。
宴温着实看了这女子几息。
丫鬟瞧着她的神情,问。
“山长认识这人?!”
宴温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不认识她,但可能知道她是谁。”
“那您要告诉她家里人吗?”
宴温默然,让人先把床上的女子带了回去,并没急着回答这个问题,直到马车走了半路,才开了口。
“还是等她醒了,由她自己决定吧。”
她把人带了回去,请了大夫给她诊治了一番。
大夫连连称奇。
“此人真是命大,应该是从高处坠落水中,但保住了性命!不过,她这一时半会醒不过来,就算醒来了,这般重伤要想恢复,需得三年!”
三年才能恢复,那得是多重的伤。
宴温几乎能想到,她当时从崖上坠落的处境。
她重重叹气,请大夫开了药方,就此把人留下,默默养了起来。
日子一晃,已进了寒冬腊月。
野鹤书院处处烧起了炭火,附近村人有舍不得孩子受罪的,都把孩子送进来读书,好歹还能蹭些炭火。
宴温来者不拒,但也要求孩子们认真读书,是不是在山庄做活,全当束脩了。
山庄里越发热闹起来。
一直昏迷许久的女子,在这热闹声中,于雪后的某日清晨,睁开了眼睛。
俞姝快忘了自己眼睛是什么时候好的了,还以为一切都在梦中。
直到丫鬟端着药碗,例行过来给她喂药。
她此时见俞姝睁开了眼睛,惊得她差点打翻了药。
“你醒了?!你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去告诉山长?!”
“山长?”俞姝迷糊着。
她道不急,请那丫鬟坐下来,“我这是在哪?如今什么年月了?”
她问了许多问题,丫鬟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她。
俞姝听了半晌,听到俞军和朝廷开了战,虞城王率领大军势如破竹,她这一颗心陡然放了下来。
哥哥果然没事!
可她又想到了另外的那个人。
“朝廷的那位定国公... ...他不领兵吗?他不领兵,去哪了?
俞姝心下暗暗紧了起来,仿佛还有什么期盼似得。
丫鬟对此只道听途说了些外面传进来的消息。
“定国公就在定国公府呀,听说是受伤一直养着,等到伤养好了,会率领朝廷大军的。”
话音落地,昏迷刚醒的女子怔了一下,而后冷淡地笑了一声。
“这样啊... ...”
她脸色一阵变换。
“那... ...定国公还是定国公,国公夫人还是国公夫人,皇帝也还是皇帝吗?”
丫鬟不知道她这都是问得什么问题。
只是跟她点了头。
“是呀,没听说有什么变化呀。”
没变化啊... ...
俞姝又笑了,但笑牵扯得浑身伤势疼得厉害。
他还是继续做他的定国公,还是继续与他堂妹做夫妻,还是在那无信昏君的朝廷里,做第一忠臣... ...是这样吗?
她本想问问他为何会受伤,现在看来,幸而没问,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
他还是那个定国公詹五爷,或许从不曾变过。
俞姝不再问了,这些问题和答案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和精力。
她又缓缓地闭起了眼睛。
等她再次醒来,又是两天过去。
这次,她见到了宴温。
她看向宴温,宴温也看向她,两人不必什么言语,已互知了身份。
两人相互看着对方,半晌没有说话,还是宴温猜到了她的心思,先开了口。
“我没有将你在这里的事情,告诉外面的人,你想告诉谁,由你自己决定。我不是任何一方的人,你只当我是个世外之人便是。”
宴温的声音温温的,淡淡的,仿佛山间温泉。
她和宴夫人长得很像,乍一看还以为是同一个人,可再细细看去,眉眼之间的气度完全不一样,那是一直出淤泥而不染的纯净气度。
俞姝都还没来得及跟她说话,便已心生好感。
她开口,跟她道谢。
“多谢宴娘子。”
宴温说无妨,但也告诉她,“你伤的极重,其实,若能去大城寻名医看病,那便最好。”
她并不是赶她,俞姝心里也知道,跟她笑着点头。
宴温也想知道她希望谁来接她。
俞姝开了口。
“烦请娘子告知我兄长。”
宴温说好,只是在这话里,莫名想到了五爷。
听说五爷为了她弃了忠守半生的朝廷,一直在往水边寻找,像个一不小心将最珍贵的东西丢进了水里的孩子一样。
只可惜,她并不想见到他... ...
宴温不知内里,不便多言,立刻让人通知了俞厉。
她想着,俞厉怎么也得五六日才能赶来。
谁想到,就第三日夜间,外面飞马疾驰而至,重重叩响了山门。
宴温披了衣裳赶来的时候,差点被冲进来的俞厉撞倒。
幸而俞厉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
“宴娘子!小妹真的在你这里?!”
宴温觉得,自己若是敢说不在,俞厉恐怕又要把她掠走关押起来了。
她连忙说在,“你别急,她受了重伤,绝大多数的时候都在昏迷,别惊着她。”
俞厉一听妹妹重伤至此,难过得不行,但也听了宴温的话,却连粗气都不敢喘了。
待他见到了妹妹,看到妹妹脸上几乎没有血色,整个人几乎没有气息一样地静静躺着的时候,心疼得要命。
他握了妹妹的手,小心坐在她床前,领千军万马的男人此时止不住呜咽。
“若是爹娘知道... ...只怕打死我的心都有了... ...阿姝,你快好起来!”
只是俞姝没醒,人还在昏迷之中。
俞厉决定将她先带回去,找名医替她诊治疗伤,盼她早日恢复。
宴温自然是没有异议的。
在俞厉带走俞姝之前,宴温寻了俞厉。
“虞城王,能打个商量吗?”
俞厉不知她要商量什么,“娘子救了小妹,若有什么俞某能办到的,尽管开口!”
宴温听了不免欣喜。
“虞城王能把婢女小泠还给我吗?小泠从小跟着我吃苦多年,我许她日后在青山绿水间悠闲度日。如今我终于得了自由之身,不能弃了小泠。您看行吗?”
她极客气,俞厉几乎不记得还有这么个人被他管着。
但宴温还记得,是有情有义之人。
俞厉不由地看了她一眼,见她脸色红润,比第一次他见到她的时候,着实好了不少。
可见她如今所过的日子,正是她心中所期盼。
俞厉为何不成人之美?
他说好,“娘子放心,俞某回去立刻便放人回来!”
至此宴温再没旁的要求。
俞厉谢她再三,带着妹妹上了路。
卫泽言反复催促他回到战场,他并不理会,亲自护送妹妹回虞城养伤。
半路上,一连昏迷多日的俞姝终于又醒了过来。
这次她醒来,身边再没了旁人,只有她最亲最近的哥哥。
兄妹两人相互对视,都落了泪。
“不能哭不能哭,大夫说你须得心绪平复地养病才行!”
俞厉连忙替妹妹擦了眼泪。
马车悠悠晃晃向虞城而去,兄妹二人这才说起了招安那日之事。
俞姝把在崖苑听到的话,都说给了俞厉。
说到安大伯收到揭露俞姝身份的密信时,俞厉大惊。
“谁人所为?!”
俞姝说不知,“是密信,没署名。在虞城和朝廷,知道我身份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最要紧的是,在那个时候揭穿我,对此人有什么好处?”
此人告密给詹氏而非朝廷,显然不想将事情闹大,想让詹氏暗中处理掉俞姝,免得被朝廷怀疑通敌。
乍一看,似乎是与俞姝有私仇的人。
但俞姝想不起来。
那便不是有私仇,而是有旁的目的的人。
兄妹二人在此时都没说话,只是对视一眼。
不管是谁,都得拿出证据才能确定此人。
这等举兵造反的紧要时刻,只能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除了密信之事,便是皇帝当时的言语。
那些言语,俞姝仍记得一清二楚。
“朕早就知道了... ...朕把整个天下都托付给定国公,国公便是对朕最为忠心的臣子... ...”
“都是国公与朕设计,为了就是迷惑俞党... ...”
“詹氏的忠心,朕再没有半分怀疑!”
她几乎是用那皇帝的口气,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俞厉。
俞厉闻言,惊诧半晌无语。
只是他回过神来,看向了妹妹。
妹妹被逼跳下山崖示警在对岸招安的他们,原因是听到了毒酒。
可她不仅听到了毒酒,还听到了这些话... ...在她跳崖之前,心中还是多疑惑又悲痛?
俞厉默然,半晌才问她,“你如今,原谅詹五了吗?”
詹五并没有同那皇帝串通一气,现在更是彻底弃了朝廷,一直在找她。
只是俞厉心中所想,俞姝一概不知。
她笑了一声。
“难道他投到哥哥麾下效力了?”
俞厉挑眉。
詹五是曾经来寻过他,但他当时只恨此人纠缠妹妹,才置妹妹于绝境,一眼都不想看见他,唯恐自己耐不住要砍杀了他,于是将人直接撵走了。
他哼了一声,没有细说,只是道,“没有。”
俞姝听了,越发笑了,但笑又牵得浑身伤处都疼起来。
她想起之前问宴温的丫鬟的话。
一切都没有变,不是吗?
他不还是那定国公吗?等他伤好之后,不是还要领兵作战吗?
她谈什么原谅?
她喉头苦涩,摇了摇头。
“哥哥,以后莫要提起此人了。我只想让暮哥儿回来罢了。”
俞厉沉默。
让暮哥儿回来没那么容易。
俞姝说了几句话,又是一番心绪起伏,人昏昏沉沉起来。
俞厉见妹妹损伤至此,连多说几句话都受不住,更是心疼得厉害。
那些人那些事都不再提了,这样也好!
“好,我答应你,以后让谁都不要同你提及!你自己也不要再想了!
“咱们快要回虞城了,虞城外有我王宫别院,你万事不必操心,一心静养便是。至于暮哥儿,哥哥会寻机会给你带回来的。
“别想那么多了,静养三年,养好身体,好不好?”
俞姝累极了,累到不愿再多思多想,她轻轻点头。
马车吱吱呀呀地行进在回虞城的路上。
外面缓缓飘起来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掩住了一切。
过往的岁月仿若前尘往事。
俞姝在返回虞城的路上,仿佛她那年进京之后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返回一样。
没有被定国公的兵马发现,没有被卖进定国公府做妾,她也没有同那位五爷有过一丝一毫的情意... ...
她只是治好了眼睛,顺利从京城返回了虞城。
大雪纷飞而下,俞姝缓缓闭起了眼睛。
一切若都是梦,该多好... ...
马车飞驰而去,时间如白驹过隙。
倏忽之间,三载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