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上流连片刻,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又摇摇头,笑了:“今儿倒真是逢了一件喜事。早先朕得了两位俄语翻译,但俱是磕磕巴巴的,翻不出什么花样来。今天一早沙俄那边国书送抵,而且还附赠了一个翻译,据说是俄国那边的百事通。朕问了问,倒是比原先那两个强得多了。就连惯常通晓沙俄之事的番臣,也自愧弗如。”
江菱稍稍往后靠了靠,暗想,倒确实是一件喜事。
康熙续道:“与翻译一同前来的那位俄国使官,还特意同朕交了底。据他们说,俄国的阿列克谢皇帝亦是正当盛年,但因为远东与国都之间相距甚远,便稍微失了掌控。自俄国国都以东直到大海,总共有百余座城池林立其中,因此在瑷珲犯事的那些囚.犯,呵,不是囚.犯,是驻军,亦被沙皇当成了弃车报帅的卒子,预备交与朕处置。朕原先不知,俄国的国都在极西的地方,临近冰川大洋……”
不对!
按照时间推算,俄皇阿列克谢一世应该已经逝世,现在在位的沙皇,是未来赫赫有名的彼得大帝。但彼得大帝初登基时,年纪甚幼,因此现在的俄国,是两位沙皇并立,由他们的姐姐索菲亚摄政。
当年江菱选修世界史的时候,对这一段的印象极为深刻。
上次江菱回到末世,查阅康熙二十二年到二十四年诸事的时候,也曾对照过俄国的时事,这一段的印象更是深刻。现在的俄国沙皇绝非盛年,而是两个小孩子。而其中一位沙皇伊凡,更是完全不能理事,形同一个废人。
“……因此朕想着,此事到这里,多半便能告一段落了。等过些时日,朕再派使臣前往东北,与俄国勘定边界,再派驻两营的官兵,应当能稳住边境。唔,朕倒忘了你是女子。”康熙说到这里,忽然又莞尔一笑,侧头望着江菱,笑道,“你只当是朕憋得狠了,想找个人说说话罢。”
江菱捏了捏枕头一角,轻轻地说道:“我……我曾经在书里,看到过关于俄国的记载。”
“哦?”康熙被挑起了兴致,笑问道,“书里都说了些什么?”
江菱慢慢地组织着措辞,力图让自己不那么惊世骇俗:“书里说沙俄的国土一片广袤无垠,从东边的大海直到西边的大洋,北面也是常年封冻的大洋,唯有东边稍稍显得温暖一些。国都以东的大片国土,称为西伯利亚。西伯利亚地广人稀,还有大片人迹罕至的冰原,莫说是数百座城池,就连庄园也是极少。他们国家里,多半的人,都住在西边。”
康熙侧头望着她,有些惊讶道:“地广人稀?人迹罕至?”
这可与俄国使官,还有那位翻译所言的不符啊……
江菱捏了捏手心,尽量让自己的话显得合理一些:“那书里还说,越是往北,就越是严寒;等到了俄国境内,便有大半年都是冰天雪地。似那种地方,是极难居住的。”
——所以他们在撒谎。
江菱稍稍迟疑片刻,话锋一转,又转到了西伯利亚上,却没有往沙皇那边拐。她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惊世骇俗。康熙皇帝倒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从前虽然有人说过北境严寒,但却从来没有这样详尽。他侧过身子,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忽然感觉到了一缕极淡的香气。
极淡,极淡。
几不可察。
康熙朝外面望了一眼,笑道:“居然是今日盛放的荷花……”忽然感到有些困顿。他今天确实是耗费了许多精力,因此便没有往别的地方想,叫人进来吹熄了烛火,侧躺在江菱身边,在她轻柔的声音里,慢慢地睡过去了。
“那本书倒是找不到了,但从前所看见的那些文字,确是历历在目……”江菱缓缓道。
康熙轻轻唔了一声。在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了这样一句话。他心里有些遗憾,要是能找到那本书,指不定还能与那位使官一一对照,让他们让出更大的好处来。不知不觉地,他做了一个梦。
白天,正午,稀稀落落的两三座院子,小得不像宫殿的行宫。
他看到官员们鱼贯而出,自己则与三四位近臣,还有那位俄语翻译,同时也是一位传教士,从宫殿里走了出来。那位俄语翻译依然操着怪模怪样的声调,但说出来的话,却与刚刚所听到的大相径庭:
“我们的老沙皇刚刚去世,新任沙皇是两个小孩子。唔,你问为什么是两个?因为很遗憾,我们的彼得陛下年纪太小了,而伊凡陛下连自己都不能自理,哪里还能操持国事呢?所以现在,是由两位陛下的姐姐索菲亚陛下在执政。索菲亚陛下毕竟年轻,又刚刚遭遇了一场变故……”
康熙听见自己在质问道:“那瑷珲之事何解?”
那位俄语翻译兼传教士耸了耸肩,道:“我哪里知道呢?或许是索菲亚陛下对远东掌控无力,或许是那些该死的贵族们在相互倾轧,又或许是老阿列克谢耶维奇蒙了主的召唤,终于反应过来了。西伯利亚到处都是雪,尤其是北西伯利亚,根本不能住人,我们又不是传说里的冰霜巨人。哦,你问远东?哈哈,远东的出海口……温暖的气候……广袤的黑土地……”
康熙猛然一惊,整个人在黑暗里坐了起来,眼里满是狠戾之色。
梦醒了。
身边的女子已经入睡,呼吸声清清浅浅,显然已经进入了梦乡。一缕极淡的香气弥漫在身边,仿佛是窗外飘进来的荷花香气,很淡很淡,几乎分辨不出来了。康熙朝旁边的更漏望了一眼,水滴已经淅淅沥沥地,漫过了丑时的刻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