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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逊闻言后,不免心道,此人好大的口气。
抬眼来望,但见姜维端坐正色道:
“盖凡一个王朝能否长治久安,在其成立之初,便有万般端倪,可窥格局气度。”
“今天下三分,有资格逐鹿天下者,不过汉中王、魏王、吴侯三人而已。”
“维观江东孙氏,不以法度治天下,反以纵容为手段,收拢世家豪族为己用,其格局最是小气不过……且不说孙氏能否一统天下,即便取了天下,按照其制其俗,要么步西楚霸王分封之后尘,以至天下大乱;要么效前汉景帝削藩之旧事,尽诛尔等功臣豪门。无论走到哪一种地步,皆非国家之幸,百姓之福。”
“魏王曹操,确实雄才大略,不拘一格。但魏国派系繁多,亲近的有谯郡宗族、颍川士族两股,远的有汉室旧臣、河北士族诸宗,还有一大批蒙其提拔的寒门子弟,正要乘风而起,蓄势待发。”
“魏国能同时对抗汉吴两家却不落下风,靠得就是曹操用个人非凡之威望,将这些势力强行统合。可是,这个世间毕竟只有一个曹操!他今天六十有六,以长远计,还能有几年寿数?”
“其继承人曹丕之武功威望难望其父之项背,自然不可能如其父一般,靠一己之力弹压各方势力,其必当借重一方势力,打压其余诸系……”
“以维观之,与曹氏最亲的谯郡宗族、颍川士族两宗必定脱颖而出,而魏国慢慢也将走上与世家并治天下的老路,其结局与孙氏不过大同小异罢了。”
“更有甚者,若曹丕把持不住对天子权位的渴求,必然逼迫汉帝禅位。如此一来,更将给后世臣民开创逼迫禅让之先河——今日曹氏能如此对待刘氏,焉不知他日王氏、陈氏、司马氏不能如此对待他曹氏?不以忠孝治天下,此自乱之源,取祸之道也!”
乍闻姜维口吐这般大话,陆逊本能就想反对,但搜肠刮肚却找不出可供反驳的事例、道理;只得绞尽脑汁,转为寻找姜维话中漏洞。
哪知这一番沉思,竟然越来越觉得这番话语高屋建瓴,立意深远,一时不免有些愕然。
沉思半晌,陆逊忽皱眉问道:
“请恕逊冒犯,曹操固然寿数有限,汉中王也已年近古稀。听闻其子禅不过中人之资,莫非他还能超越乃父,缔造霸业乎?”
姜维笑了笑,朗声道:
“汉中王以忠孝肃纲常,诸葛军师以法度理天下。他二人开诚心,布公道,限豪族,抑兼并,安抚百姓,约束官员,遵守礼制,慎用权柄,此乃政通人和之兆,长治久安之德也!我大汉这般格局气度,岂是曹魏、孙吴可共比拟的?”
“不管他二人是否在位,治世之基已立,我等臣民只消秉中持正,延续良策,必能续炎汉之嗣脉,开万世之太平!”
陆逊闻罢,心中蓦地一震,抬眼来望,但见姜维目光湛湛,正身端坐。
瞧他神情样貌,不过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人;但察其气度谈吐,恍然更像是一位高瞻远瞩的饱学之士。
这种样貌与气度上的巨大差异,一时使得陆逊生出恍惚之感。
好半晌,他方回过神来,长长一叹后,苦笑道:
“逊不得不承认,伯约这番话确实发聋振聩……只是,姜将军言语之间,似乎对世家颇有偏见?”
顿了顿,他又反问道:
“郡里乡间,世家出资修桥铺路;战乱荒年,豪族出粮赈济灾民的。怎么到了姜将军口中,世家豪族仿佛恶贯满盈,一无是处了呢?”
姜维摇了摇头,道:
“维对世家没有任何偏见,维只是看不惯‘不抑世家豪门’这件事。”
陆逊皱眉道:“这又有何区别?”
姜维轻轻一笑,道:
“若世家每一代的家主皆能像伯言兄一般志向高远、忧国忧民,这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岂不闻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陆都督能保证五世之后的子孙,亦能像都督一般高风亮节、以天下家国为重吗?”
陆逊沉思良久,终于缓缓摇头。
姜维顺势道:
“这便是了,更可况,天下田地财货终究是有限的,世家掌握的越多,百姓拥有的便越少,假以时日,便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世家累世功勋,寒门出头无望。假以时日,欲求果腹而不得的百姓,必定揭竿而起。以兄之睿智,难道看不出,世家不受限制地扩张,非是国家之幸,百姓之福吗?”
陆逊忽问道:“即便如此,若一味限制世家,一旦盗贼纷乱,谁来扶保一方?一旦官府昏聩,谁来限制官僚?”
他自忖这番话已经有些大逆不道了,哪知姜维轻轻一笑,不假思索回道:
“权柄本身没有对错,但掌握权柄之人有善恶之念。心怀善意之人掌握的权柄越大,其造福百姓的能力亦越大;同理,心怀恶念之人掌握的权柄越大,其对百姓的危害也就越烈。官府之权柄尤大,若使用不当,危害尤甚,自然也应当被关进笼子里!”
“所以,诸葛军师携重臣制定《蜀科》,以法治国,礼法并用,威德并行,以律法之严约束官员慎用权柄!以劝善黜恶教化百姓安顺守法!”
“更可况,我主只是针对肆意妄为的豪门,若世家大户谨守礼法,安分守己,我主岂会不容,世家又何惧之有?”
陆逊闻言后,如遭电击,脸上露出迷离神色,气氛一时有些沉重。
就在这时,姜维蓦地喝道:
“天之道,损有余而不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我主与吴侯,谁行天道,谁逆天而为,陆都督莫非还看不明白吗?”
过了良久,陆逊方长长叹了口气,感慨道: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也。以前逊时常以身为吴郡陆氏子弟而沾沾自喜,一心想着重振家族声望。今日得闻姜将军高论,方知自己夜郎自大,井底之蛙而已。”
姜维面露喜色,正要说话。
陆逊忽抬手将他打住,抬眼正色道:
“将军的心意,逊隐约知道。只是逊身为人臣,自有气节底线,有些话,还是不要说破为好。”
他见姜维现出吃瘪愣住的表情,心中竟生出一股报复般的畅快,嘴角不觉微微扬起。
同时其心中凛然暗忖:
“且看他能否逃脱此劫,再说天命不迟!”
{四千字大章奉上。伯约与伯言擦出的第一捧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