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一,而异族胡人越迁越多,已是尾大不掉,汉羌之间的摩擦、矛盾亦越演越烈,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演化成星火燎原之势。如今魏国因雄主在位,将士又皆身经百战,故而尚能勉强弹压住这些不服王化的夷狄。但如今三国之间征伐不止,我汉人内耗越是厉害,羌胡越是得势,此消彼长之下,试问百年后的中原、关中、河北大地,便一定还是我汉家之天下吗?”
这一番话高屋建瓴,掷地有声,庞宏听罢,沉思半晌,晨风微凉,他却涌出一身淋漓大汗。
此时的他早已换上一副讨教的神色,凝神问道:“那依伯约之见,面对如此局面,我等华夏后裔又当如何应对?”
姜维目视东方,负手而立,缓缓道:
“我等所能做者,就在最短的时间内统一宇内,彻底消弭内乱。借汉室之威,对内振奋人心,保全汉人百姓;对外高举尊王攘夷旗号,汉化夷狄。”
“敢问如何行尊王攘夷,如何汉化夷狄?”
“尊王攘夷乃是春秋时管仲首倡导,尊王攘夷之道,强调的是保卫先进的华夏文化以求发展,反对的是屈从于夷狄习俗而倒退苟安。孟子曰: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我等身为华夏后裔,要做的不仅仅是消灭不顺从的羌胡之肉身,还要感召顺从者之精神。”
说到这儿,姜维转过身来,目光渐渐阴冷。
“巨师,你要记住,三皇五帝以来,我华夏先民以武力开道,讨伐不臣;以礼乐其后,征服其心,故而我华夏才能成为王道之代表,我等后人才能成为这片土地的主宰,尽得其膏腴。你我既为华夏后裔,为长久计,为子孙计,便当效法三代先王、先贤管仲之做法,顺我之胡可昌,逆我者实在用不着客气,须将之从肉身到精神绝对消灭。”
庞宏闻言,默然不语。
他一边在努力梳理、消化姜维方才的言论,一边大感惊撼。因为在他心中,姜维一直是个十分和气之人,却不知为何他对夷狄有着这般深仇大恨。
但两世为人的姜维却是再明白不过了,距此百年之后,身为华夏苗裔的汉人式微,再也无人可以弹压遍布中原内外的夷狄胡人了。
五胡之乱,汉人之炼狱,正式拉开篇章。
于是乎,恒代而北,尽为丘墟;崤潼已西,烟火断绝;齐方全赵,死于乱麻;民生耗减,且将大半。汉人人皆相食、白骨遍野、千里无烟爨之气,华夏无冠带之人。
在夷狄眼中,汉人老瘦男子谓之‘饶把火’,汉人妇人少艾者,名为‘不羡羊’,汉人小儿呼为‘和骨烂’,又统称为‘两脚羊’。
这就是夷狄对待华夏苗裔的方式。
昔日有人问孔子:以德报怨,何如?
孔子回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他的回单简单粗暴,就是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夷狄无德、无信、无礼,如豺狼野兽一般,师出无名,背信弃义。在姜维看来,对付这样的敌人,孔子应对之言深得其中三昧。
汉人的苦难屈辱还不仅于此。
魏晋南边朝之后,隋唐一统天下,缔造盛世。
盛世的实际缔造者,唐太宗李世民曾说过一句被广为流传的话,即所谓“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
他在夷狄认同华夏文化、“慕仁义、行礼乐”的情况下,对其采取“王者无外”的态度,主张打破种族界限。
但在姜维看来,唐太宗自己对于这句话是有所保留的,因当时的大唐在他的领导下,正不断通过大规模战争打击东西突厥。
华夏文明在当时的华、夷冲突中占据了主导地位,他本人更凭借赫赫武功,被尊称为“天可汗”。
故而姜维私底下曾猜测,唐太宗的这句话是有很大可能,是故意说给胡人听的——笼络人心罢了。
更何况,“独爱之如一”这样的话语,唯有胜利者才有资格说,被征服者凭什么说“王化”、“融和”?被融合还差不多。
可是,他的子孙后代却少了个心眼。
唐玄宗时期,因为均田制崩坏,府兵制无以为继,当时宰相李林甫言:“不如用藩将,彼生而雄,养马上,长行阵,天性然也,若陛下养而用之,使必死,夷狄不足国也。”
唐玄宗李隆基信儿纳之,对夷狄不加防范,厚待有加,其中尤以安禄山为最。
这般重外轻内的政策,终导致安史之乱爆发,即使中兴之后,藩镇依旧为祸难制。
自此以后,异族强权纷纷崛起。
其中,契丹熬到唐帝国毁灭,中原大乱之时,夺得幽燕之地,崛起于东方,称雄百年;党项人借着黄巢起义的东风,成为唐朝的封疆大吏,一直混到北宋初年,终于也成就了西夏一方帝业。
这两支异族的大放异彩,使得后来继承华夏道统的大宋吃尽苦头。这与唐朝过于开放的政策是有极大关系的。
在姜维看来,开放体现华夏的自信、气度,也颇有兼容包并的借鉴作用;但开放必须有个限度——
毕竟,先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言绝非危言耸听。
沉默良久,姜维见庞宏兀自沉默思考,便道:
“有个例子,前秦时期,蜀人亦为化外之民,夷狄之辈。秦将司马错率军灭亡蜀国,武礼并举,将敢于反抗之蜀人消灭殆尽,并用礼仪文明教导服从之蜀人,你看百十年后,蜀人已然彻底融入华夏血脉,如今更是汉人的一支,再无‘蜀人’之说法。我等要做的,就是仿效先贤的做法。”
“当然,如今曹魏势大,我等还需借重羌人的力量。故而我方才那一番话,却是为了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等到天下初定,我等绝不可刀归府库,马放南山,因为一日不将这些夷狄尽数汉化,我等的事业便一日不算完成。当然,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你我当自勉之!”
庞宏终于大体领悟过来。他深深朝着姜维鞠了一躬,恭敬道:“闻伯约高论,恍如拨云见雾,宏谨受教。”
说罢,举步便往木屋行去。
姜维奇道:“巨师,一炷香还没到呢。”
庞宏转身道:“方才你对雅丹晓以大义,此堂堂正正之师也;我此番却是要去跟他讲清楚厉害,他若不顺从大汉,他们数百族人将遭灭顶之灾。如此,奇正相和,雅丹不得不降。”
姜维闻言大笑,挥手示意庞宏大胆去做。
他转身四望,但见草原之上,马岱、柳隐、赵统、魏荣或驱赶羌人,或收拢牲畜,或救治伤员,皆作忙碌。
恰好目之尽头,一轮鲜红的朝阳终于自山谷之中跳出,蒸散薄云,光辉遍耀。
姜维沐浴于晨光之中,倏忽涌起一阵欣慰。
“只要我华夏后继有人,何愁诸胡不定,何愁汉道不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