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的狂士,偏偏就能做到这程度。当年胥持国丞相门下号称群贤毕至,号称有十哲为骨干,一度把持朝政,权势滔天。而杜时升只不过是胥门里一个负责联络小人物的小人物罢了。
现在看来,那些人纵得官职,终究和胥丞相一样,是女真人用来办苦差、担恶名的狗,最后一个个被女真人过河拆桥,身败名裂而死,又有谁能做到我杜时升这程度呢?
如此大胆的计划,就连郭宣使也想不到吧?
他让骆和尚来助我,本来期望的不过是让中都城始终死顶在蒙古人兵锋之前。骆和尚所部,顶多也就只能斩首几个意图动摇的小将,来个杀鸡儆猴、防患于未然。
但我杜时升身为定海军的元老,整整两年里孤身活动在中都,难道就仅仅为此?我现在做的,是夺下中都,控制中都!
这个计划如此大胆,也只有同样大胆的郭宣使才会认可。而计划一旦成功,就算郭宣使野战失利,夺得中都在手,后继自有诸多好处,怎也不算大败;而郭宣使若能击败蒙古,中都城又在掌握,那直接就是改天换地的时候到了!
杜时升腹中颇有才学,又一向自恃胆色,结果生生憋屈数十载,心里这股火气一直是在的。这会儿,他在梦里块垒尽消。
他仿佛看到老上司胥持国和当年的同僚们,一个个地对他露出尊崇羡慕的神色,而当他走进,这些人立刻就躬身行礼,甚至把额头碰在地面,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他仿佛看到许多曾经蔑视他的高官贵胃,乃至在他倒霉以后带人追捕他的胥吏,一个个地自家反缚了双手,背负荆条,冬冬叩首不已,只求他能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不要祸及家人。
这情形让他更加愉悦,不禁仰天大笑。
随即场景忽然变了,他看到了战斗,看到无数将士们在潮水般的敌骑下苦苦支撑,尸横遍野,看到定海军的重将们在箭雨之下一个个的死亡!
这怎么可能?
杜时升的情绪忽然从高空坠落到谷底,他害怕,惊恐,大声呐喊,忽然从睡梦中惊醒。
原来是梦啊。
他用手支撑着砖墙站起,只觉腰酸背痛。抬头看看天色浓黑,夜已深了,城楼里没人,左近的城墙居然也没有兵卒在,四周安静得有点过分。
苗道润和张柔两人进展顺利么?该在骆和尚手里的事,又办到了哪一步?整个中都情形怎样?粮库如何?军械库如何?军营如何?帅府如何?皇宫又如何?
许多问题勐然冲进他的脑海,让他大跳起来,几步就冲到城楼内侧,按着女墙往下看。
然后就看到骆和尚带着他的部下们,不管不顾地狂奔过来,口中还在大喊着什么。
杜时升认识骆和尚许久,从不曾见他如此暴躁。
他待要呼喊招呼,又听见自己背后,会成门的瓮城里,骤然爆发出密集的脚步声。
此时,会成门的正南、龙津桥以西,平章政事、元帅术虎高琪的府邸。
术虎高琪知道,城里准定是出了什么事,所以外界喧嚷不休,乃至有兵戈争鸣,但他全然不管。
他端坐在自家凋梁画栋、富丽堂皇的房中,用布满血丝的两眼死死盯着桌桉。
桌桉就在面前,上面摆着翠玉的影屏、鎏金的巾架、纯银打制的盆座。而和诸多摆设一同陈列的,是个粗糙的木匣子。匣子早就被打开了,摆在里头的,是一枚用石灰处理过的首级。
首级处理得很粗糙,发髻披散,两眼爆绽,神情狰狞而色作青黑,乍一看简直没法分辨是谁。不过,术虎高琪对自家同僚总还是熟悉的,所以他两天前就认出了,这个首级,属于大金国重将、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