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帮人倒是聪明,就在城东南十里的一个庄子呆着,鞑子一走就带着牛马回到城下,让城头给他们丢草料和干粮,很是胆大心细。”
“让他们去找更多的牛马,应该还有大牲口散在外面,捞到就是赚到。”
两人正议论,就听到脚下“吱嘎”声响,城门洞的填埋已经被搬运差不多,城门也被打开,有人吆喝着城上转动绞盘,将吊桥放下。
朱达没有继续张望城外,既然大家干劲十足,又有两日前的大胜之威持续,也不需要自己盯得太紧,不过他也没准备下城,只是重新走到城墙内侧,俯瞰县城内的景象。
这十几日朱达几乎没有下城,在四面城墙跑动的时候,只是盯着城外,也顾不上看城内,现在看来,竟然有些许陌生。
朱达很快收起了情绪,他看到城墙下空地有不少城内百姓在集合,官差们吆喝叫骂,维持着秩序,放在以往,遇到这等抓差出劳力的勾当,肯定是怨气冲天,可在城头看下去,却见到不少的笑脸,大家难得的心甘情愿。
之所以如此配合,城内大力宣扬朱达恩德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堆在城下空地的人头京观。
也不知是谁主持的,近千人头被堆成了尖堆,每个准备出城的人都能看得到,每个看到的人又是恐惧又是兴奋,那么多被砍下的脑袋,不害怕的人没几个,可一想到这是鞑子的脑袋,大伙的心思又不一样了,从来都是鞑子砍汉人的脑袋,或者说鞑子根本都不稀罕汉人的脑袋,偶尔有几个鞑子的首级,都得琢磨这是不是官军杀百姓假冒的......
想想这好大一堆都是实打实的鞑子脑袋,一方面觉得气壮自豪,在大同边镇这边,谁不知道鞑子造的杀孽,一方面又觉得不可思议,那边吹大捷,这里说大胜,但这么多脑袋还是头次见。
再想想这么大堆人头都是城上那位朱老爷的手笔,谁还敢有怨气,感恩是一回事,鞑子在大伙心里都是凶残唬人的存在,可这么凶残唬人的都被朱老爷宰了这么说,这朱老爷发话,谁还敢说个“不”。
除了被征发出城的百姓之外,还不少人不会被征发,要么老弱病残,要么有些身份,这两类人上不得城,都远远围着那“京观”看热闹。
其实真正能靠前的没有普通百姓,要么是三班六房的头面人物,要么是士绅之流,他们边看着京观,边偷偷抬头瞄一眼居高临下的朱达,看到冷漠的朱达后,总是下意识的赔笑躬身。
有个人挤在最前,众人都对他不太耐烦,可也没有恶言相向,这人却是那位杨家那位老中军,原来一直被圈在秦川宅子里,到这时候也被放出来了。
以城墙的高度,城上城下彼此可以看得很清楚,朱达能看到那位老中军满脸震惊和愕然,他甚至凑到那堆人头跟前,伸手去拨弄因血污纠结一起的头发,还去触碰嘴唇和牙齿。
“边镇文武衙门和武家世官都懂得如何勘验首级,鞑子首级发辫和牙都和大明百姓不同......”王雄身后解释几句,其实不用他说,朱达早就知道这个。
那老中军在做什么,围观的很多人也大概了解,倒也没觉得诧异惊奇,只是小声议论几句,有知道他来怀仁县因果的,则是满脸不屑。
没过多久,那老中军捶着腰站直身体,突然心有所感的向城头看来,正好和朱达眼光对上。
四目相对,杨老中军下意识的后退两步,随即才反应过来站稳,围观众人里有窃笑中传来,这位杨家管事脸色顿时变黑,随即摇摇头,再看向城头朱达的时候,脸上已经挂了冷笑,扭头就走。
这等反应意味着很多,朱达表情还是不见什么变化,王雄眼睛眯了眯,看着杨家管事的背影说道:“让他们回去吗?”
朱达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转移了目光看向一个正跑过来的人,等那人上了台阶,才闷声说道:“不要动他。”
王雄没有争执什么,只看着守卫没有拦着跑上来这个人,那人上城后看到朱达后加快脚步靠近,王雄还记得这人是在关城门之前进城的商队首领李幢,只是在鞑子大军出现后就再没露面。
可能是一路跑来,李幢已经是气喘吁吁,等来到朱达身前两步后,他急忙停下,整理了下袍服后才作揖施礼说道:“朱兄真是不世出的英杰,救全城百姓于危难之际,不,鞑虏这么快退兵,都是朱兄的盖世功勋,朱兄你救了怀仁北边的大同军民啊!”
因为呼吸没有平稳,这番话说得又急,说话间咳嗽了好几声,还是把这一套话说完了。
任何人听李幢这番话都会觉得太过夸张,可细究之下却也有几分合理,蒙古大军过怀仁之后的确加快了退兵速度,不管怎么说,怀仁北边的大同各城各堡都因此受益。
话虽然有道理,可却不该在李幢嘴里说出来,但想到这位商队首领在守城这十几日都没出现过,他说这些话倒也合情理。
李幢毕竟年轻,大礼拜下之前脸就涨得通红,直起身来之前也是满脸的忐忑,他知道这些日子自家情分和礼数都亏欠的快干净了,现在急忙忙的上来未免现形,若是朱达讥刺几句甚至做得更绝,也只能挨着,自取其辱也只能认倒霉。
“自家兄弟还这么生分作甚,见外了,太见外了。”朱达上前两步,笑着把人搀起来,笑容虽然不怎么热情,但想到这几日朱达的经历和遭遇,能给出这样的笑容来,已经是无比亲切。
朱达就这么双臂扶着李幢,很不见外的说道:“李兄弟你是外乡人,连年都因为这场大难回不得家,大军围城之下,手忙脚乱都是难免的,何苦跟自家人讲究礼数,这不是要打扫战场,快让商队的人手去帮忙吧!”
“......已经安排下去了,除了五个年纪大的老管事,其他人都带着牲口和大车出城了。”李幢下意识回答说道,他对朱达的反应没有准备,一时间有些发愣。
朱达点点头,松开双臂,颇为关心的说道:“再过两日就知道鞑子是不是真走了,你们也准备好,等那时开了城门就走,快些返乡,北边的官军如今可都是饿狼一般,万一遭上来可就倒大霉!”
“朱兄说得是,我们到时候就抓紧走,路上也要小心,只要进了山西就好办,兄弟这边还认识几个官面地方上的人物。”李幢连忙应答。
接下来两个人就开始客套起来,李幢夸朱达骁勇无双,智勇双全,如此胆色,如此豪杰,居然能做出这般大事,朱达则是叮嘱李幢早些预备早些赶路,已经耽搁了这么久,路上也要小心。
李幢倒也知道此时千头万绪,既然朱达看起来没有芥蒂,自己就没必要耽搁对方太久,连忙告辞,并说了几个空头的许诺,比如说要替朱达发卖缴获,还要宣扬朱达的武勇功德之类,李幢也开不出什么条件来,他现在手里的货物严格来说还是朱达赊给他的。
走到下城台阶的时候,李幢看到朱达正笑着摆手告别,少不得又是作揖为礼,转身刚要走,却突然有点恍惚,自己比朱达大了快有十岁,可刚才这番客套,朱达好像比自己大二十岁,套路娴熟老辣......
等有些恍惚的李幢下城,刚安排完出城事宜的常凯走近,颇为不屑的瞥了李幢背影一眼,愤愤不平的对朱达说道:“守城出城的不见人,这当口倒紧着来奉承。”
“因为他是聪明人,守城的时候想到鞑子要攻城,义父派人一去宣扬他也能想明白是谁解围救了大伙,所以才会这么手忙脚乱的。”朱达回答说道。
这解释没把话说透,常凯琢磨片刻才大概明白,王雄立时点点头,能将因果逻辑考虑清楚的聪明人,会推断出蒙古大军在撤离的时候会攻打怀仁城,自然也会理智的推断出怀仁城守不住会被彻底毁掉,在这等情形下,只会有等死的绝望,谁还会为了今后的生意和交情去催促手下喝风辛苦,懈怠冷淡也是必然。
同样的,聪明人也知道为什么要去劫营,知道毁掉城外粮台后会有什么样的连锁反应,只不过怎么从常理去想,没有像样武力的怀仁县,也不可能毁掉城外近两千骑兵的蒙古粮台,然后,朱达做成了这不可能的事。
能人所不能,以少打多近乎全胜,这是何等胆气,这是何等豪壮,能取得这般胜利的人物又是何等英杰,今后又会有何等局面,聪明人也能有个大概的判断。
既然想清楚了这个,那么也顾不得什么前倨后恭,也顾不得自家脸面,能挽回多少算是多少,放眼今后才是最现实的,如果足够聪明就会想到,也会做到。
“他一个外乡人,和我们不过做了两三次生意,你就让人不畏生死,舍弃一切,未免太过苛求,和从前一般对待吧!”朱达又是叮嘱两句,他说得温和,但常凯已经知道该如何对待,也知道把朱达的定性传达下去。
王雄倒是没问太多,只是会心一笑,他也是不需要解释的聪明人,蒙古大军撤走后,怀仁县就要考虑农工商的方方面面,李幢这种会做生意,又有交情,还能知晓朱达实力的商人可不好找,做生不如做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