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
“最初的恩怨,小人也不是太清楚,”普巴尔道,“只知道近些年,高昌王日渐强盛起来,欺我阿耆尼国弱小,不仅经常对国王吆三喝四,还时不时地派军队前来打劫,抢人抢钱……”
原来如此,玄奘终于明白阿耆尼王的邪火是从哪里来的了。
想了一想,他突然又笑了:“你不是说,强者通吃吗?这话适不适用于国家?”
“应该,也适用吧,”普巴尔嗡声嗡气地说道,“就像我们塞人,曾经强大过,征服过,后来衰落了,就被别的部族征服,族人四散飘零,就像这风中的落叶。”
玄奘摇头:“强大不能单指武力,靠野蛮征服只会带来杀戮和破坏,终究不能持久。即使是强大本身也无法持久,不管是人还是国家皆是如此。”
“小人不懂这些,”普巴尔看着脚下的残叶道,“法师你想过没有,即使你强大的时候不去征服,你弱小的时候还是会有人来征服你的。”
是这样么?佛法是否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玄奘摇了摇头,只觉得内心一阵悲凉。
想不通,就不想了,他问普巴尔:“你现在废了一条胳膊,以后打算怎么办?还要继续去做马贼吗?”
普巴尔垂下头,许久才说:“我的命是法师的,法师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玄奘暗暗叹了口气。
西域绝大多数国家都还是奴隶制,俘虏成为捕获者的奴隶是天经地义的。按照这个规矩,玄奘抓住了普巴尔,就意味着普巴尔是他的了。
这个家伙身上还有很多条无辜人命,短时间内也难改其桀骜不驯的性子,确实不宜放掉。他没有家人,又无手艺养活自己,放了他只怕还会去抢劫,只能暂时留用了。
再次来到重伤的人身边,玄奘替他们一一把脉,换药,普巴尔在一旁打下手。
道信醒来了,神情痛苦不堪,玄奘无法可想,只能低低地安慰他。
就在这时,寺门外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一群军士冲进寺院,大声喝问:“从高昌国来的那些人怎么还没走?!”
安归正带着几名手力在院中抱草喂马,见来人凶恶,不禁愤然道:“又不要你们国王供养,也不用给我们换马。我们在这城里住上几天又能怎样?”
“怎样?”那为首的军士一挺手中的武器,“这里是阿耆尼国!大王不欢迎你们,你们不能呆在这里!”
听得外面吵了起来,玄奘从床边站起身来,对道信道:“你好好躺着,我出去看看。”
“师父……”道信喘着气道:“都是弟子……没用……让师父……操心……”
“别这么说,”玄奘温言道,“你救了师父,师父感激你还来不及呢。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休息吧。”
庭院中依旧剑拔弩张,玄奘走出房门,朗声说道:“阿耆尼国不是佛国吗?你们携带武器在这佛门重地大呼小叫,难道就不怕佛祖怪罪吗?”
“我们这是执行王命!阻拦者杀!”士兵们的枪戟都指向了这个刚刚出现的僧人。
玄奘望着他们,一动也没有动。他的目光温和而平静,脸上带着坦荡和无畏。
终于,军士们软了下来。领头的将领将手中的长戟垂下,走上前单掌施了一礼,玄奘也合掌回礼。
“你就是玄奘法师吧?”那人问道,“其实我们也是受大王旨意,还请法师不要见怪。唉,若是法师不和那高昌狗王有牵连有好了。”
玄奘皱了皱眉头,虽然知道两国之间有瓜葛,但他还是不喜欢听人家一口一个“狗王”地称呼自己的义兄。
“请将军回去转告大王,”他平静地说道,“西域各国俱为沙海绿洲,接纳旅人乃是职责所在。若大王不想让阿耆尼国在西域身败名裂,就请允许我们在这寺中住上一晚。贫僧向你们保证,明日一早,我们便会启程离开,决不再行打扰。”
说到这里,他心中也有些沮丧,若不是有人受伤,依着自己的性子,早就走了,哪里还需要人家来撵?
好在此国军民大都崇信佛法,而且,一般来说,绿洲上的居民都非常好客,给客人以冷遇,简直被看作是犯罪的行为!更何况是这样一位明显不凡的高僧。只不过大王的命令不敢违背,现在听玄奘这么说,军士们自然不再多说,各自垂下武器,退回去复命去了。
或许是玄奘的那番话起了效果,当天晚上他们果然没有再遇到骚扰。看到受伤的人都已沉沉睡去,玄奘却始终难以放下心来。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挺过接下来的路程。
天还没亮,玄奘便被一阵低沉厚重的诵经声唤醒了。
他起身看了看伤者,见他们睡得正沉,伤势也没有再恶化,心中略宽,手执一盏灯烛悄然出门。
诵经的声音还在耳边,听上去并不整齐,却很虔诚,玄奘边走边细细聆听分辩,发觉这竟不是吐火罗语,而是梵音。看来,这里的僧人所习经典都是梵文原典。
来到大殿,僧人们果然都在这里,同汉地僧侣的早晚课不同,这儿的僧侣们或坐或站,有的在诵经,有的在打坐,各自以自己的方式研习修行。
看到玄奘,住持很高兴,将他让到旁边的一间偏殿里。
“想不到阿耆尼国的同修如此精进,这么早,就起来做功课了。”玄奘赞叹道。
住持呵呵一笑:“阿耆尼也算是佛国,境内有寺十余座,僧徒二千余人。出家之人各各恪守戒律仪轨,持身清洁,刻苦精进。”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称叹,又问,“这里的经书都是梵本吗?”
“大多数是梵本,”住持答道,“此地研习的是‘说一切有部’经典,佛经教义、戒律仪轨完全遵循于天竺原典,研习者自然也都根据梵典原文来潜研揣摩。”
“说一切有部”是小乘佛教经典,其中最著名的便是《俱舍》、《毗沙》等论述,玄奘过去也曾读过,因此他虚心请益:“弟子在中原时,也曾学过些梵文,有很多地方不解,想请教老师父。”
“不敢。”住持道,“法师请讲。”
两人共同探讨佛经梵典,不知不觉天已放亮,玄奘起身拜谢道:“长老法理精湛,令弟子受益非浅,只可惜弟子不能在此久居,无法再行求教,实为憾事,现就此别过。”
“法师过谦了,”住持起身道,“玄奘法师于佛典中的造诣,是老衲以前从未见过的。”
接着又道:“鄙寺众僧恪守过午不食之戒,因法师昨日过午方至,未予招待。现在未到斋时又要离去,老衲深感不安。斋堂之中有些肉干,法师可带上,用做路上的干粮。”
“肉干?”玄奘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时,外面进来一个僧人,提了几个口袋,果然有一股肉腥味儿从里面传出。
住持道:“这些肉干都已煮熟晾干,法师与随行人员尽可放心食用。”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多谢长老好意,然佛陀说过,食众生肉,断大悲种。出家之人,怎可……”
“法师不必担心,”住持笑道,“这些都是‘三净’肉。”
玄奘依然摇头:“因寺僧食肉,所以世俗之人才会宰杀众生以供养佛寺。须知市场上的肉食也是杀给买者吃的,阿耆尼国共有两千寺僧,若都戒除肉食,则那些屠者不知会少杀多少生灵。长老说这是‘三净’肉,玄奘却觉得不是。”
“这……”住持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玄奘不愿多说,合掌道:“玄奘告辞。”便转身出了这个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