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初停,寒凝大地,正是踏雪寻梅的最好时候。
在慕致远三寸不烂之舌的诱哄之下,秋惊寒终究还是踏出了将军府,与他一同外出赏梅。一辆朴素无华马车从将军府驶出,谁也不知里头坐的竟然是慕致远与秋惊寒,两位再尊贵不过的朝廷新贵。途经青衣巷口时,酒香扑鼻,慕致远知道秋惊寒好这一口,喝停马车,亲自去打酒。青衣巷处于闹市,打酒的队伍排得很长,慕致远穿着一身素色锦衣,斗篷遮住了大半容颜,远远望去,隐匿在人群中,倒也只是一个身姿挺拔的清俊青年,再平凡不过。这时候的他,平淡冲和,不是朝廷阴阳怪气的大理寺卿,不是淮北王府喜怒难辨的大公子,也不是京城中贵不可言的高岭之花,而是为了讨心爱女子欢心的凡夫俗子。
秋惊寒捧着热茶,隔着帘子看看他,又看看人群,第一次觉得雪天竟然也很温暖,京城的风景竟然也很迷人。
秋惊寒正出神,一辆马车疾驰而至,在她面前堪堪停住,扬起一阵雪水。秋惊寒微微不悦,放下溅满雪沫子的茶杯,但到底未出声,只是拿起帷帽遮住脑袋,挑开帘子的一角往外观望到底是谁府上如此大煞风景。
马车并无标识,挂着珍珠,饰以琉璃,华贵无比。车上走出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一双丹凤眼,口如含珠丹,肤如凝脂,挽着惊鸿归云髻,发髻后左右累累各插了六支碧澄澄的白玉响铃簪,走起路来有细碎清灵的声响,发髻两边各插一枝碧玉菱花双合簪,做成一双蝴蝶环绕玉兰花的发髻正顶着一朵开得全盛的“贵妃醉”牡丹,花艳如火,累累的花瓣上泛起泠泠金红色的光泽,簇簇如红云压顶,妩媚娇艳,衬得乌黑的发髻似乎要溢出水来。逶迤的长裙细细描了缠枝海棠的纹样,绯红花朵,碧绿枝叶,银粉勾边,缀以散碎水钻,袖口还绣着淡蓝色的牡丹,一枝一叶,一花一瓣,绞缠繁复,说不尽的悱恻意态。高视阔步,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美艳不可方物。仅仅一眼,秋惊寒便失去了欣赏美人的兴致。虽然素未谋面,但只要见到那张与自己有三分神似的侧脸,那少女的身份已呼之欲出。
慕致远唯恐秋惊寒受惊,抱着酒坛急急而归,却与那身姿婀娜的艳丽女子撞了个满怀。他不欲生事端,迭声赔礼后便欲越过那女子,不想却被扯住了衣襟,很显然对方不想善罢甘休。
“你这人看着一表人才,怎的却是个瞎的?”那女子含讥带讽,夹枪带棍。
“某方才已赔礼道歉,小姐还要怎的?”慕致远口吻不佳,踮着脚向后面的马车望去,微微显示出几分不耐烦。
“你怎知本小姐是否有被撞伤?就算本小姐无事,本小姐的衣裳、首饰你赔得起吗?”那女子耻高气扬地问道。
一向只有慕致远找他人麻烦,别人唯恐避之不及,今日不想却遇到一个不怕死的,秋惊寒顿觉有几分意思,卷起帘子,探出脑袋观望。
慕致远见秋惊寒无事,彻底放了心,微微一拂袖,扯回自己的衣襟,抱着酒坛退开几步,冷冷地道:“听着这中气十足的喊声和这拉扯的劲头便知小姐毫发无损,至于赔偿,小姐惊了在下未婚妻的车驾,还未好好算账呢!”
“这京城的路是你家的麽,还不让人赶马车了?哟,就阁下这模样居然也有未婚妻?”那女子往前欺近。
“这个就不劳小姐担心了。”慕致远不欲多说,转身便走。
“站住!本小姐让你走了吗?!”那女子一边喝道,一边去抢慕致远怀中的酒坛。
慕致远抱着酒坛又退开了几步,护住了酒坛,却没能护住头上的斗篷,露出容颜,双目朗日月,二眉聚风云,翩若惊鸿。
女子瞪大凤目,一瞬不瞬地望着慕致远,惊艳有之,懊恼有之,悔恨有之,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慕致远冷冷的瞟了她一眼,嘴角微微上扬,勾出一个讥诮的弧度,似笑非笑,似嘲非嘲:“看够了麽?可还满意自己所看到的?京城中对慕某怀有非分之想的女子不少,可是她们都没有你大胆,虽然引人注目的手段有点老套,可是勇气可嘉!”
“不,不是您想的那样!我……我没有……”少女语无伦次,惊慌失措地垂下红白交错的脸,紧紧地攥住手中的斗篷。
“能看出来,小姐很喜欢慕某的斗篷。可是,在下是有未婚妻的人了,传出去有损在下的名声,能否将斗篷还给在下?”慕致远跨出一步,伸出如玉如竹的手掌,掌心向上,微微张开。
女子轻轻地“啊”了一声,手足无措地松开手指,宛若先前抢到手的不是斗篷,而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秋惊寒难得起了玩闹的兴致,自然不会错过火上浇油的良机。她从军多年,身材又较一般女子高挑,且带着帷帽,学起男子的模样与仪态不费吹灰之力。只见她跳下马车,三并作两步地走到慕致远跟前,每一步较一般女子要大许多,且有龙骧虎步之态,拧着慕致远的耳朵,粗声粗气地道:“慕大人,您这样可不好。明明说好陪着奴家去赏梅,不过打酒的功夫,您这么就独自赏起桃花来了呢?府中的的小兄弟若知道您在外面沾花惹草,恐怕又要茶饭不思了,小姐若知晓了,您也不好交待吧?”
虽是三言两语,可一字一句俱是意味深长,令人浮想联翩。
慕致远莞尔,大呼:“疼,你轻点!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
二人拉拉扯扯地上了马车,留下目瞪口呆的路人和羞愤交加的少女在风中凌乱。
秋惊寒趴在慕致远肩头笑得不能自已,慕致远无可奈何地拍着她的后背助她顺气。
“不出三日,大理寺卿断袖和惧内的消息必然传得沸沸扬扬。”秋惊寒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慕致远不在乎地笑了笑,低首将漂浮着尘土的茶水倒去,又用沸水洗净,倒了一杯酒递给她:“还温热的,你尝尝?”
几缕细碎的长发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浮动,平添几分慵懒,眉眼间的温柔倾泻而出,有股难以言喻的魅惑,他似乎变得与以前有些不同了,邪魅之气渐渐敛去,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自然而然的温柔,脸上也多了几分人间烟火之气。
秋惊寒在她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接过杯子抿了一口,眉眼俱舒服地舒展开,不由自主地赞了一声。
慕致远脸上的笑容深了几分,“我怎不知,清河秋氏何时如此富裕了。底下有一个掌柜正在跟他们谈生意,看来该嘱咐他把价格稍稍抬一抬。”
“小肚鸡肠。”秋惊寒笑骂。
“这你可冤枉我了,崔家人都护短,我这是在学着如何做崔家的女婿。”慕致远揉了揉她的脑袋,眸中溢满宠溺与深情,“世人谤我、辱我、轻我、笑我、欺我、贱我,我都可忍他、让他、避他、耐他、由他、敬他、不理他。唯独,不能容忍有人冒犯你。”
“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开始用崔家女婿的身份自居了,你这脸皮可真厚。”秋惊寒低首喝了一大口酒,脸颊透出几分浅淡的红晕,眸中也有几分氤氲的雾气,低低地笑了一声,“可是,我喜欢。”
“爷爷还在世时,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那时我以为那人会是楚怀英,以为他会是我的救赎。后来……”她没有细说,神情却是怅惘与凄凉,复又扬起一抹笑容,带着历尽沧桑后的明彻和超脱,“后来,有时候,我甚至相信:只有破碎的东西才是美丽的。慢慢地,开始痴迷于一些破碎东西。喜欢断树残枝萎叶,也喜欢旧寺锈钟颓墙;喜欢庭院深深一蓬秋草,荒芜石阶点点青苔,也喜欢云冷星陨月缺,柳败花残茎衰。这些破碎的东西是那么平常,那么清淡,那么落魄,甚至那么狼狈。它们从光艳十足无可挑剔的巅峰骤然落地或是慢慢地坠下慢慢地沉淀慢慢地变形,然后破碎,然后走进我的视线中,走到辉煌已让位给别人的今天。同样,很残忍的,我相信破碎的人生才最美丽。喜欢苍老的人记起发黄的青春,孤傲的人忏悔错过的爱情;喜欢英雄暮年时的忍痛回首,红颜逝去后的对镜哀思。喜欢人们在最薄弱最不设防的时候挖出自己最痛最疼的那一部分,然后颤抖,然后哭泣,然后让心灵流出血来。每当这时候,哪怕我对眼前的人一无所知,我也一定会相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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