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相信:那些辛酸和苦难以及那些难以释怀的心事和情绪,是他生命中最深的印记和最珍爱的储藏。只有等他破碎的时候,他才会露出自己最真实的容颜。我曾顾影自怜,以为自己的一生也就如同它们一样破碎不堪,如今身边却多了个你,真是何其有幸。”
她的神情中蕴含着难以诉说的悲欢离合,蕴含着永恒的感慨和无限的伤痛。可也正是这种悲哀而持久的美丽,直接触动了慕致远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让他随着她欢笑、叹息或是沉默。慕致远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在她的银发上落下了细碎的吻,珍而重之。
惹她伤怀,慕致远极为不忍,怀着歉疚之情转移话题:“嘴里说喜欢我,却做着伤害我的事情。快说,舅舅给你的那几个崔氏子弟你如何处置了?”
“你不是不关心的麽?”瞟了他一眼,带着审视与清浅的欢喜。
“你这死没良心的,我不问,你就不能主动说麽?”他抵着她的额头,恶狠狠地道,“舅舅说崔氏子弟五服之外并非无才俊,我怎能不在意?嗯?”
“子归,你方才给我买的不是酒,是醋,百年陈醋。”她笑得明媚而又得意,到底还是心甘情愿地将左手放到他温暖的大掌中,轻声解释道,“崔家,枝繁叶茂,总有些孩子因为太年轻,且太聪慧而犯错。族里会给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他们必须隐姓埋名外出历练,倘若没有经过考验且不知悔改,那么就会被舍弃。自从我去燕北后,舅舅每年都会选一批犯错的孩子送到我身边,他们帮我挡了不少明枪暗箭。”
“世家大族总有一些残酷的规矩,可这也是他们能够屹立不倒的根本。”慕致远宽慰她,还不忘调笑,“不知道舅舅喜不喜欢我这外甥女婿,反正我是开始有些喜欢舅舅了,并且心怀感激。”
二人絮絮低语,一路说说笑笑往妙音寺缓缓而行,温柔缱绻。
梅花不是娇贵的花,愈是寒冷,愈是风欺雪压,花开的愈精神,愈秀气。在花丛中,或仰,或倾,或倚,或思,或语,或舞,或倚戏冬风,或笑傲冰雪,奇姿异态纷呈,令人流连忘返。再配上花散发出的香气,清逸幽雅,别具神韵。屈曲盘旋的枝干,片片鲜红的花瓣,一丛丛鹅黄的花蕊,组成一朵朵玲珑的梅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幅美丽的画,迎着凛冽的寒风,傲然怒放,浑身充满生机,使惨白的世界也有了生机。
妙音寺之巅,白雪皑皑,人迹罕至。目之所及,寒梅朵朵;侧耳倾听,梵音阵阵。取山间之清泉,腊梅之清香,煮酒论史,薄酒微醺,花至半开,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人我两忘,不亦快哉!
两人相对而坐,各倚一树梅花,发梢、肩头、衣襟、杯中俱落满梅花,二人宛若山间幻化而成的精灵。
万丈红尘,三杯两盏淡酒,却是难逃浮生事。
“圣上让我做说客,劝你发兵东夷。”面酣酒热之际,慕致远低声道。
“果然,酒是不能乱喝的。”秋惊寒举杯接住一朵盘旋而落的梅花,面无表情。
“我不敢让舅舅知道,也不想让你出征,可是圣旨年后恐怕就会下来了。”慕致远垂目懊恼地道。
“该来的总会来,你不必心怀歉疚。这事即便你不说,舅舅也会心中有数。否则,封王的旨意下来时,他为何丝毫不见欢喜。”秋惊寒抿了抿唇,把玩着手中的杯子,“前方战况究竟如何了?百里不是出征了麽?舅舅与旷达为了让我过个清静的年,切断了外面的一切消息,我在府中耳聋眼瞎,虽能猜个大概,却不知内情。”
“沈翊病危,彭城便失去了消息,连天子召回沈翊的圣旨也没能送达。镇北侯在皖南宣州遇袭,折损过半,元气大伤。镇北侯虽骁勇善战,但是在地形地貌上终究是失了先机。”慕致远叹道,“其实,他在出征前有向陛下请求见你一面,估计是想向你问策。”
“他如今是镇北侯,已不可同日而语,陛下没答应也是情理之中。那时我身陷囹圄,他还想见我,倒也是难能可贵了。四五年之间,偏安一隅的东夷竟然也成了大气候,倒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江南巡视,北地战事,令东夷产生了强烈的忧患意识。他们深刻地明白,倘若再等个三五年,朝廷缓过气来,也就是他们覆国的时候到了。”慕致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也担心东边的战事,可是最担心的却是你的身体。”
“倘若不是南边战事未止,北地将领不能调离,东边出师不利,陛下又何尝愿意用我这个病秧子?漠河之役后,如非必要,我已不再亲自披坚执锐,上阵杀敌。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她哑着嗓子低吟浅唱,“男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死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她才二十一岁,风华正茂的年纪,却为了家国天下,心力交瘁,太早太早的带上了萎谢的气息。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就让我,最后一次出征吧。”她低声呢喃道,带着几分醉意,身躯往后重重一靠,抖落了一树的梅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一如她随风飘摇的命运。
“东征势在必行,我不能阻止,也无法阻止。但是,我会陪着你,想方设法陪着你。”慕致远学着她的云淡风轻,用最平淡的口吻说出最诚挚的诺言。
她没有回应,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带着苍白与苍凉,也许是不相信海誓山盟,也许是醉了。慕致远心中分不清是何种滋味,只能安慰自己:至少她愿意在自己面前露出醉态,至少她已经开始信任自己。曾经无意听旷达说起,在燕北时,她便常喝醉,但即便是醉了也能沙场点兵,决胜千里,只愿在一人面前醉得不省人事,那人就是沈黑妞。
慕致远放下手中的杯子,缓步走到她跟前揽她入怀,细心地一一拂去她发梢、肩头与衣襟上的梅花。最后,在她微凉的额头落下一个轻轻的吻,半跪着身子给她系帷帽。
“慕……慕大人?”背后忽然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和又惊又喜的呼唤声。
慕致远微微蹙眉,不情愿地回首。但见一张鹅蛋粉脸,大眼睛顾盼有神,粉面红唇,身量亦十分娇小,上身一件玫瑰紫缎子水红锦袄,绣了繁密的花纹,衣襟上皆镶真珠翠领,外罩金边琵琶襟外袄,系一条粉霞锦绶藕丝缎裙,整个人恰如一枝笑迎春风的艳艳碧桃,十分娇艳。
慕致远拧着眉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原来是永安郡主,脑海中闪过六个大字:不熟,不必理会。于是,他回首继续专心系帷帽。
“听说您回京了,也升官了。”永安郡主绞着手中的绣帕,带着几分刻意的讨好与小心翼翼,“我……我便从交州赶回京城,想……想跟你道贺。我去过淮北王府了,王妃……王妃说您不在府中,我……”
“嗯。”慕致远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俯身横抱起秋惊寒往山下走去。
“你……你就这么不待见我麽?”永安郡主楚楚可怜地问道。
慕致远止步,干净利落地应道:“是。”
“我所有的付出你都看不到麽?我为了你蹉跎至此,难道就没有一点点感动麽?”永安郡主声泪俱下。
“从始至终,所有的付出,都是你的一厢情愿。与慕某何干?”慕致远冷冷地应道,冷风卷起了地上的雪花,他拉开披风裹紧了怀中的人。
相识十年,痴心错付十年,永安郡主又何尝见过慕致远如此温柔体贴的一面,酸楚与苦涩齐涌上心头,颤抖着娇躯失声问道:“那他呢?他又算什么?他凭什么值得你如此?”
“她麽?”慕致远突然笑了,像是夜空里皎洁的上弦月,低头在秋惊寒的颈间蹭了蹭,“她是我的一厢情愿,甘之如饴。”
“慕致远,你怎能如此对我!你又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永安郡主声嘶力竭地哭喊道。
慕致远明知道永安郡主也误会了秋惊寒的身份,却故意将食指按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沉声道:“她刚睡着,你别朝她嚷嚷!”
让一个女人死心的最好办法,不是爱上了另一个女人,而是爱上了一个男人,没有什么能比这更令女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