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中没摆放香炉,然而也许是家具器皿摆设都熏过了的缘故,屋子依然自带一股檀香。隔着案几,干瘦的老和尚坐在半旧的蒲团上,手中捏着念珠,眼睛似乎睁着又似乎像要闭目养神。
他的腿是双盘。周锡兵看王汀练瑜伽时,也跟着尝试过双盘,一只脚刚搬到大腿根,另外一只脚再碰膝盖都艰难,他是决计完成不了双盘的。周锡兵暗自感慨了一回老和尚的腿脚功夫,开门见山地追问了吴芸的事情:“师父,您说之前那位女士已经认定了,请问她认定的什么?您又肯定了什么?”
老和尚笑了:“她认定的自然是她自己认定的事情,我肯定的是她认定。”
这两句话跟绕口令一样,听的人云里雾里。周锡兵以他一贯两点连成一线的逻辑思维,直接切入了结论:信则有,吴芸信了她自己信的事情。普云大师知道她信了,也只能由着她去相信。至于事情的真与假,老和尚哪里知道。
周锡兵暗道,难怪王汀说什么人算命都是玄学,玄之又玄,全靠揣测。刚好说中了,那就是提点。要是没说中,那也没什么,都是你想多了,大师根本就没这么说,是你自己理解出了问题。
当着普云大师的面,周锡兵自然不能说自己的心里话,只微微一笑:“大师所言甚是。既然她信了她想的,自去验证就好。”
普云大师一张脸干瘪瘪的,原本距离世俗眼中的佛相甚远。可他此刻面上那种挥之不去的悲悯之色却又让他周身笼罩着一层说不出的光芒。太阳从窗户透进来,光晕显在他脸上,模模糊糊的慈和,只让人生出如沐春风的感受。
瘦小苍老的和尚默默地拨动着手中的念珠,嘴唇轻轻地上下嚅动,像是在念什么经文。周锡兵没敢打扰他,只默默地在边上等着。老和尚念完了一小段经文之后,才轻轻地吁了口气:“都是缘法。”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周锡兵不知道普云大师口中的缘法到底是什么。他甚至怀疑普云大师自己也说不清楚。能说清的,早就肉身成佛了。哪里还需要待在庙里看他们这些凡夫俗子。
眼看着老和尚三缄其口,周锡兵也没在吴芸的话题上多做纠缠。基督教里头,牧师有义务为忏悔的信徒保守秘密。到了佛家,他想应该大概差不离。普云大师声名在外,如果连丁点儿给香客保密的意识都没有,想必他自己惹来的麻烦足够掀翻了整个寺庙。
周锡兵轻咳了一声,开门见山:“大师,我这次来是想问问姻缘。”
普云大师笑了,人一上了年纪,嘴巴就往里头缩,瘪瘪的分外明显:“哪儿来的大师啊,叫大师都去地底下了。你要问姻缘,直接去前头求个姻缘签就好。况且,人们总是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命里没有莫强求。其实啊,还有一句话,叫正气内存邪不可干,姻缘好不好,看的是两个人自己。”
周锡兵没在称呼上纠缠,笑了笑道:“可我女朋友小时候有缘请您看过命格,城南王家的大女儿,不知师父您可记得?”
他过来是请人打了招呼,普云大师哪有不清楚背后关系的道理。老和尚轻轻点了点头,面上的神色柔和了一些:“记得,王家的一对女儿,都是好孩子。”
至于怎么个好法,普云大师就矢口不提了。
案几上摆着一壶新茶,来了新香客之后,作为大弟子的中年和尚十分殷勤地换了茶水茶具。普云大师笑着示意周锡兵:“请用茶。”
周锡兵摸不清他是不是想跳话题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追问下去:“说到茶水,我倒是想起来我岳父说,我老婆的妹妹,小时候原本叫王涵的,后来还是您给改了名字。你说,她不该多水。”
普云大师沉默了一瞬,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过了半晌,他才点了点头:“对,那是个聪明孩子。水生智慧,孩子太聪明了,会压不住命格的。”
周锡兵端起了茶碗,拿碗盖轻轻刮了刮茶末子,抿了口茶水。等到略带着点儿甘冽的苦涩味儿从舌尖滚下喉咙后,他放下了茶碗,目光落在了普云大师的脸上:“师父,您说,王函是什么命格?”
禅房里头静悄悄的,窗外远远的有撞钟声传来。周锡兵不知道这钟声到底提示着什么,只听长长的钟声,似乎将整个寺庙的时光也拉的悠长起来。长长的,是一条时间的长河。普云大师就在这长河中徜徉,他跋涉了许久,才轻轻嘘出了一口气:“是文曲星的命格,生来就是文曲星。”
周锡兵笑了,目光盯在普云大师的脸上一瞬不瞬:“师父,那您说,我是什么命格?”
普云大师面上也浮出了笑容,微微摇了摇头:“你自小天资聪颖,应该也被人称为神童。不过,你不是文曲星的命格,命中注定了会更改方向。你十几岁的时候,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你原本计划好的人生,全部被推翻了。”
周锡兵面色不变。他的人生轨迹谈不上秘密,只要有心,都能调查出来。他笑了笑,像是在质疑普云大师一样:“可是王函现在,每次考试都在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就挂科。她现在,还是文曲星的命格吗?”
悠长的钟声终于停下了。普云大师微微眯着的眼睛也睁了开来。他轻叹了口气,像是颇为惆怅一般:“文曲星哪里能待的长呢。那姑娘现在身在何处?”
周锡兵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普云大师的脸,他清了清嗓子:“南城,王函在南城上学。”
普云大师捏着念珠数了七颗子,才又开了口:“难怪呢。她的命格被借走了,现在已经不是文曲星的命。也好,慧极必伤,什么锁都锁不住,还是一生平平安安的好。”
“命格还能有被借走的吗?”周锡兵的面上浮出了疑惑的神色,眼睛也恰逢其时地微微睁大了,似乎在听天方夜谭一样,“人的命格能被借走?”
茶碗盖开了,白色的雾气氤氲开来。普云大师的身形原本就瘦小,盘坐在蒲团上更加是形销骨立的一抹影子。茶水上的雾气,几乎遮盖了他大半张脸,周锡兵只看到他眼中的悲悯之色:“借势,人有的东西,想要借的,自然会想方设法去借。”
“能借到?”周锡兵还是难以置信,看着老和尚的目光充满了怀疑。
普云大师没有喝茶,只闻着茶香,轻轻开了口:“借的人相信能借到,被借的人心甘情愿出借。他们都相信了,自然也就借到命格了。”
“你是说,我老婆的妹妹心甘情愿被借走了她的文曲星命格了?”周锡兵瞳孔微缩,目光已经从香客转为了刑警模式,“她为什么会愿意被借走命格?”
普云大师哑然失笑,半晌才摇摇头:“我不知道。这个,除了菩萨以外,也就是她自己知道。不过王家的小女儿小时候受过伤,很多事情都忘了。”
周锡兵不肯放弃:“她是自己忘了,还是因为被借了命格,所以才忘记的?”
普云大师没有回答周锡兵的问题,反而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轻轻地叹息:“文曲星的命格有什么好啊。老天爷给的越多,要承受的越多。无知无识平平安安才是大福气,否则怎么说人生苦从识字起呢。”
这话越说越混乱了。周锡兵不愿意由着老和尚这么绕下去,直接追着问:“您的意思是,王函被人借了命格,所以才变成了现在这样。那么,到底是谁借走了她的命格呢?”
普云大师再一次笑了起来:“命格是天生的,谁能真借的走呢?要借的,总要付出千百倍的代价,跟高利贷一样,谁敢跟老天爷赖账啊。”
他现在的说辞,似乎又在打先前的脸。可是周锡兵还是隐约咂摸出了意思,有人想借王函的命格,因为她所谓的文曲星命格。
大约是周警官的神色太过于严峻,简直到了黑脸判官的地步。普云大师尚未来得及得道成佛,也是畏惧黑脸警察的。他安慰了一句周警官:“平安是福,你爱人的妹妹以后都是福禄命,这辈子衣食无忧,这才是最好的命。”
周锡兵的瞳孔微微缩了缩,沉声道:“因为她舍了文曲星的命格,所以她才能平平安安的。”
普云大师将冷掉的茶水倒进了茶盘当中,像是在应和周锡兵的问题,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有舍才有得,世间万物,莫不如是。”
“如果她不肯借命格呢?”周锡兵突兀地开了口,“如果她不同意借命格,是不是就成了这杯被泼掉的茶水?”
普云大师捏着茶碗的手停滞了一瞬,然后才重新摆放回桌上。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周锡兵的问题,这位心急的警察已经追着问了第二个问题:“借命格,除了这种生门,是不是还有死门?”
要是寻常人家会面,这还没有过正月十五,说什么死不死的,实在是大忌讳。不过佛家不忌惮这些,普云大师心平气和地告诉周锡兵:“我惭愧的很,修行浅,我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生门死门。”
周锡兵将话题又绕到了前面:“那活着借命格的,是不是要走什么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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