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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云大师依旧不接他的话,还是摇头:“我不知道,命都是老天爷定的。我只见过修行改命的,多做善事,人的面貌精神啊,都大不一样。”
“那借了命格的呢?”周锡兵盯着普云大师的眼睛,“尤其是借了死门命格的呢?”
普云大师微微叹了口气:“逆天的,终究会反噬。不是自己挣来的,而是骗来抢来的,肯定得付出千百倍的代价。你是警察,应该比我这个不通俗世的人知道的多啊。”
禅房门被敲响了,那位笑起来跟个弥勒佛一样的中年和尚在外头小心翼翼地唤师父:“有位施主想请您老人家帮忙去看看风水。”
普云大师对周锡兵露出个苦笑:“看,出家人不打妄语,老和尚一说谎,就当场被打脸了。人在俗世中活着,谁还能不通俗物啊。”
话虽然这样说,普云大师却没有请新香客进来的意思,直接让徒弟去回绝对方:“让他另请高明吧,我哪里会看什么风水。我就是个没用的老和尚,就等着什么时候两条腿一蹬,走了。”
一位声名在外的高僧嘴巴里头说出这种话,实在有些不合时宜。普云大师却浑不在意,反而叹了口气:“得道高僧,谁得了道啊?反正我是没本事得道的。我要真得道了,也不会有人跑来喊我看风水了。”
当师父的人一推五六三,在外头的徒弟急的不得了,支支吾吾道:“师父,您老人家还是拨冗给看一下吧。这位先生来的急,事情也比较棘手。”
普云大师冲周锡兵微微点了点头,露出个算是不好意思的神色:“叫您见笑了啊。你看,我也是俗人一个,说是修行,可还不是净做着俗事。”
周锡兵站起了身,冲普云大师微微鞠了个躬:“叨扰师父了,您老且忙吧。”
来人的身份势必非同小可,起码是中年和尚惹不起的角色,否则他也不会犯了忌讳,强行中途插.进来。
周锡兵伸手,想要扶起盘腿坐着的普云大师。老和尚身子一耸,竟然连扶着案几都不必,就自己这样站了起来。双盘了这么久的功夫,他的腿脚也没有半点儿酸麻的表现,竟然就这样自自然然地抬脚往禅房门口去。光这手腿脚功夫,没有时日,寻常人都练不出来。
禅房门开了,中年和尚那硕大的跟葫芦瓢一样的脑袋伸了进来,粉团团的一张脸上,眼睛挤到了一块儿,冲屋里头的周锡兵露出了个告罪求饶的神色,他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实在是对不住,还请施主海涵。前头的姻缘签,我已经跟解签的师父说过了,您可以不用捐香火钱。”
周锡兵笑了笑,也回了个合十礼,只说没关系,是他叨扰普云大师的时间太长了。
普云大师对着徒弟,脸上的神色算不上好看:“我又不会给人看风水。能看风水的地方多了去,你捡几个告诉他们不就行了。非得急吼吼的喊我做什么?我看风水,不是在砸庙里头的招牌么。”
这位老和尚,还真是个妙人。如果不是心头沉甸甸的,还在思考生门与死门的关系,周锡兵几乎要忍不住笑了。可惜唇角才微微上翘,脑海中翻滚的思绪又硬生生地将笑纹给抹平了。同样是被绑走的少女,晶晶死了,王函毫发无损地回来了,难道跟借命格的方式有关系?这个人为什么一定要借少女的命格呢?难道是所谓的采阴补阳?
他陷入了沉思,脚下的步伐不免停顿了一下。走廊中,中年和尚迫不及待地跟自己的师父诉苦:“我哪里没少给他们推荐人选啊。再说了,人家看上的人选也不是我能推荐的。那都是相当有名的大师,万里挑一。结果选好日子,也迁了坟,都安置好了,法事也做了。他家的坟被人打了三个大洞,还钉了钉子。”
周锡兵的脚步停下了,想要再听个究竟,普云大师师徒已经往前面去了。他微微皱了皱眉头,隐约猜到了是那位从安市走出去的能耐人。兴师动众地折腾了这么久,他家的祖坟还没有迁好?现在可是过了春节假期,要再弄不好的话,上赶着过来溜须拍马的大小官员,上班要怎么安排啊。
周锡兵不由得同情起此人祖坟所在辖区的同行了。他家的坟墓被人打了三个大洞,可不得特事特办,掘地三尺也得把人给挖出来。想到后面,周锡兵又摇了摇头,自嘲地翘了翘唇角。大概也用不到他们这些基层小警察,自然有人上赶着要好好表现。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转身又绕到了前头的大殿中。也许是普云大师始终没有给她明示,吴芸即使笃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却还是没有立即去验证,而是转到了大殿里头不停地烧香求签。连专门坐在门边给香客们解签的和尚都不让她继续求下去了,求的次数太多就不灵验了,菩萨也会忙不过来。
周锡兵抬脚迈过了门槛,眼角的余光睇着吴芸。这个女人的魂跟不在身上了一样,两只眼睛木呆呆的,间或一轮,才带出了点儿活人的气息。她焦灼不安地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涂了唇膏却依然干裂出口子的嘴唇神经质地上下嚅动着,不知道究竟在念叨什么。她从口袋里掏出了百元大钞,塞进了功德箱中,然后用满怀希冀的眼神盯着佛像,似乎在请求佛像的启示。
可惜佛像见多了芸芸众生,她的目光再可怜再狂热再殷切,也不能打动佛像真佛上身,给她指出一条明路来。
吴芸失魂落魄地瘫在蒲团上,她的双眼像是失去了焦点,只能茫然地睁着却没办法在视网膜上形成完整的投影。她愣了一会儿,当目光碰到门外头一角黄色的□□时,她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门口跑,焦急地喊着普云大师的名号,语气哀求:“大师,生门好不好?我求求你,给我女儿开生门吧!她就是个傻子,我养她一辈子,我也认了。”
禅房与佛殿之间的小院子中,普云大师被徒弟们簇拥着,立在廊下。他闻声转过头来,朝吴芸露出了个无奈的神色:“我是个没用的和尚,哪里会开什么生门。我帮不了你,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吴芸浑身打了个哆嗦,手指头抠在门板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普云大师脚步不停,转过身子来,带着徒弟们迎接侧门中走进的一连串身影。大约是觉得不妥,连接着两边的门被合上了。再打开的时候,院子中已经不复那几张在安市本地新闻里头也出现过的脸。周锡兵这几天一直在研究安市等南省城市这几年官员的动迁状况,因而对他们的脸分外熟悉。
看到这些人的脸,再听他们嘴中说出的“领导难得回来一趟,就出了这种事,我们安市上下脸上都没光”,周锡兵只觉得说不出来的讽刺。他抬起眼,眼观鼻鼻观心的佛像的视线刚好对着他。大佛在拈花微笑,是不是嘲笑世人的愚蠢荒唐?
吴芸跌坐在门边,手指甲扳断了半截也浑然不觉。她像是失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周锡兵看着这个痛苦不堪的女人,心中的感受百味杂陈。是她引诱了晶晶吗?像伥鬼一样,将无辜的晶晶引诱进了老虎的血盆大口中。可惜现在,他还找不到证据,他只能沉声问吴芸:“你是不是有什么要告诉警方?警方一直在努力地寻找你女儿。”
吴芸打了个哆嗦,她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她慌张地摆着手,连连否认:“我不知道,我知道一切早就跟警察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踉踉跄跄地朝佛殿外头跑去。经过门槛的时候,她脚上的长靴还被绊了一下,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到了地上。这一下应当不轻,魂不守舍的女人也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
周锡兵斟酌着要不要过去扶她一把时,吴芸已经艰难地撑着门槛又站了起来。仿佛他是厉鬼,会对她穷追不舍,她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她死活不肯透露,他们就只有等待着她下一步的行动。
时间已经走到了中午。周锡兵有心再找普云大师好好聊聊。所有的行当都有相应的圈子,否则警察办案就不会需要线人提供线索了。既然晶晶当年的死亡与神神道道有着说不清的关系,与其他们警方自己挖空了心思去想,不如找专业人士指点迷津。
更何况,当初王函被救回家之后,是这位普云大师主动给她改了名字,从王涵改成了王函。周锡兵记得王汀曾经说过,她父亲生意失败后好几年都没缓过来。一直到她本科毕业读研之后,王家才逐步恢复元气。也就是说,普云大师给王函改名字的时候,王家根本不是什么富贵之家,需要老和尚巴结。
普云大师主动给王函改名字,究竟是出于对这个遭遇不幸的女孩的怜悯,还是有其他原因?
水生智慧,慧极必伤,平平安安是福。
周锡兵微微蹙额,沉默地走出了佛殿。大殿之前的池子中,有几尾金鱼晃着尾巴摇曳生姿。周锡兵盯着鱼池看了会儿,听到了旁边人的议论:“哎哟,到底是开春了。过年那几天,这池子晒着太阳,上头的冰都不化。”
水能结成冰,冰雪聪明。周锡兵的瞳孔猛然一缩,他下意识地回头看禅房的方向。隔着宝相庄严的佛殿,除了袅袅的香火跟佛殿的屋脊,他什么都看不到。